[摘要]其實金梁兩位先生對于“后繼無人”這件事是有保留的。他們覺得這是會變的,會變成第二種東西出來,不需要在他們那種模式下一模一樣寫出來。
騰訊文化 蘭達 黃雯怡 整理
2006年12月,金庸與梁羽生出席活動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梁羽生與金庸在《新晚報》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共同開新派武俠小說的先河。梁羽生摒棄了舊派武俠小說一味復仇與打打殺殺的傾向,提出武俠“寧可無武,不可無俠”的理念。金庸通過武俠小說寫人性,題材多樣,內容深刻,將武俠帶入了文學的殿堂。
梁羽生與金庸既是同事,又是老友,在新派武俠的世界并稱瑜亮,但各自的擁躉卻希望能爭出個一二。他們曾在羅孚創(chuàng)辦的《海光文藝》展開論戰(zhàn),梁羽生化名佟碩之,批評金庸寫武功過于荒誕不經(jīng),述俠義不辨忠奸,又說最鬧笑話的是在《射雕英雄傳》中讓“宋代才女唱了元曲”,金庸則回以《一個“講故事人”的自白》,寫武俠小說旨在娛人,大可不必斤斤計較于小節(jié)。這樁往事令外界眾說紛紜,對兩人的關系有更多的聯(lián)想。
本次香港書展以“一代風氣開金梁——清談武俠巨人梁羽生、金庸”為題舉辦講座,請來了研究梁、金的兩位專家楊健思和楊興安。前者是梁羽生的關門弟子,在梁羽生晚年幫他整理文稿。后者曾是金庸的秘書,也是金庸研究專家。兩位均準備了第一手資料,不僅詳論作品,更引出不少往事趣聞,解答了外界對金梁關系的猜測。擔任主持的,是香港《武俠》雜志社長沈西城。
以下為講座的第二部分實錄。因篇幅問題,部分內容有刪節(jié)。第一部分講座實錄請見《香港書展談武俠:金庸和梁羽生誰更厲害》。
金庸小說中的歷史常識和國學基礎是很厲害的
年輕時的金庸
楊興安:我以前看《白發(fā)魔女傳》,很感動。上次參加一個聚會,剛好坐在梁羽生身邊。他很感慨地和我說,那時寫武俠小說是有禁忌的,不能寫一男一女在一張床上同眠。這個禁忌落到一個比較拘謹?shù)娜松砩,就沒有金庸寫的那么活。
剛剛有人說金庸的國學沒有梁羽生好,但我不這么看。在國學上,當世有兩人我覺得深不可測,一個是饒宗頤教授,一個是金庸。金庸小說中的歷史常識和國學基礎是很厲害的。
有一次臺灣記者問金庸,你的很多小說里涉及很多影視技巧,你是不是很喜歡電影?金庸說,我從1952年開始,連續(xù)五年每天看一部電影,回去寫影評。你算一算,他這五年間看過多少部電影?有多少題材印在他腦海中?他不是看完就算了的,他看各國電影,之后要寫影評,因此他腦中有很多素材。
記者還問他,有沒有看過以前的武俠小說。查先生想了一下說,我相信以前的武俠小說我全部看過。僅僅是這兩個答案,我想當世應該很少人可以講出同樣的話。
查先生是一個很好學的人,幾十歲還讀博士碩士。我有幸做過他的秘書,有一次幫他整理書房,看到他有很多英文書。我知道查先生曾在《新晚報》做過翻譯,英文有一定程度,但想不到這么好。其中很多是英文版哲學書,且有眉批,他用英文寫的。他在當世真的算學貫中西,當然,偏向文史哲方面。
從作家的角度說,查先生的眼光和自律態(tài)度都很值得欣賞和學習。他從不濫寫,寫完一篇才寫第二篇。相較而言,梁先生就有點濫寫。其實他(指金庸)當時的稿紙就好像鈔票一樣,寫多少都有人要,但他從不濫寫,寫完之后還愿意反復修改。
當時在臺灣還有很多仿金庸名字出版的書,比如“金庸新”,那本書印出來就寫著“金庸新作”,有的作家直接把名字叫“金庸作”。我當時走過街邊書攤,?吹健段洚斊咦印贰毒抨栒娼(jīng)》,當然都是假的。當時有這種風氣,就是因為金庸寫得少,很多人等不到新書,就會買到假的。當時有個作家說《碧血劍》這么好,應該寫下集,金庸當然不寫。那個人就說你不寫那我寫了,金庸說,那你不要用“袁承志”這三個字,這三個字版權是我的。
楊健思:金庸的好學勤奮是不可否認。他好學之余,也有一個特點是我很欽佩的,就是他好勝。比如他讀博士,這么大年齡,認認真真地去劍橋讀,這是他自己不放過自己。他還曾經(jīng)為了寫芭蕾舞影評去學跳芭蕾,在報慶的時候表演。你可否想象我們的查大俠跳芭蕾?
沈西城:那時他還不胖,相信他可以跳,但跳得好不好不知道。剛才楊博士說有人說金庸國學比梁羽生差,其實我說的是,金庸在詩詞方面比不上梁羽生,但對國學的認識深不可測是肯定的。梁羽生是一個真的詩人,但小說就寫得不那么好。這兩件事要分開。梁羽生是有他的優(yōu)點的。
金庸、梁羽生對于武俠小說“后繼無人”這件事是有保留的
楊健思:我也不想得罪查大俠,但若說他和饒宗頤可比,我又有保留,這是就事論事。
梁羽生是真的很喜歡詩詞,他強調自己寫的不是一般的武俠小說,就是那種打打殺殺、含冤復仇的。他強調的是“武俠寧可無武,不可無俠”。但這樣強調忠義,就會令人覺得悶。因為人性都有陰暗面,如果是非忠即奸,或只有光明面,沒有黑暗面,確實難以引起讀者共鳴。他說筆下主角是名士風流,做名士,就要吟詩作對,他就趁機將自己的詩詞融入其中。
有一次高潔(筆名“龍飛立”)寫了一篇《劍氣簫心梁羽生》,很長的報道,我就去法國找高潔談談。我在法國見到他一些朋友,他們個個都拉住我說:“那么悶的小說都說好看?”我說他文學功底很好,他們就說:“喂,你現(xiàn)在寫文學作品還是寫小說?”
當然,我自己都覺得,如果將武俠小說里面的這些詩詞都拿走,讀上去節(jié)奏是會快點。我也曾經(jīng)在中學里教過書,金庸的書大家都自己會去讀,梁羽生的書他們讀一下就說好悶。我就問他們會不會欣賞里面那些詩詞,他們說讀不懂啊。
梁羽生其實有他自己的懷抱。他和金庸先生是好朋友,每一年都會約在唐宮吃飯。大概2004年那次,我問他都談些什么,他說,今天談的是君子,說“聲聞過情,君子恥之”是古代的君子,今天的君子是“聲聞過情,君子喜之”。我覺得他是感慨于現(xiàn)代文壇里互相傾軋、互相搶位的現(xiàn)象。他一直強調,我的小說是這樣,我做人都是這樣的。這里有他親筆寫的“有情有義,無欲無求”。他真的做到了。
《白發(fā)魔女傳》的一個版本
之前講到《白發(fā)魔女傳》,我覺得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去欣賞下武俠小說的!栋装l(fā)魔女》的卷首詞就非常好。這一個對聯(lián)很值得推薦給大家。我引這一句:“四海翻騰云水怒。”這本來是毛主席詩里的:“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因為意思相重,梁羽生就將下半句龔自珍的“百年淬厲電光開”,用在他小說的回目中。
他的小說之所以悶,是因為里面的女人就是忠貞烈女,男女就一夫一妻,文字上發(fā)乎情止乎禮,不刺激。如果現(xiàn)在拍電影就不知怎么辦,要被人罵死了。
后來梁羽生覺得武俠小說式微了,好像無以為繼,不過他一直強調,不盡長江滾滾來。后來武俠小說方面還有一些小小的新微波,比如鄭豐女士就嘗試繼續(xù)開拓武俠小說的世界。
沈西城:現(xiàn)在香港武俠小說就好像TVB一樣,沒有新的人接班。金庸、梁羽生、古龍那一代老的老,走的走,新的人接不到班。
楊健思:其實金梁兩位先生對于“后繼無人”這件事是有保留的。他們覺得這是會變的,會變成第二種東西出來,不需要在他們那種模式下一模一樣寫出來。
梁羽生將哈利·波特都讀完的,奇幻的那些他都看完的,他覺得可以有另一種突破,轉成第二種形式,但仍然以小說的面貌出現(xiàn)。那到底叫什么小說呢?學術界很喜歡分類,我自己就覺得只要文字寫得好,內容吸引人,沒有毀人毀道的不良意識,都可以給小朋友讀,他們自然會在里面吸收養(yǎng)分。
要說白話小說,我們難道可以寫得超過《紅樓夢》嗎?但也不會因此不讓現(xiàn)在的作家寫小說。
金庸有一項特別之處,就是寫壞人寫得好過寫好人
1960年,金庸與電影《神雕俠侶》演員在一起
沈西城:你說小說中不要毀人毀道的內容,比如男女的描寫,但其實這才是小說的元素,是最多人看的。你看金庸寫的《神雕俠侶》,楊過和小龍女成為了經(jīng)典,如果寫男女關系不適合,那你也根本不會讀《紅樓夢》《金瓶梅》《羅密歐與朱麗葉》了,主要看你是用什么筆法和心態(tài)來寫。
我們做大人,很多時候想做先生,規(guī)定小孩子讀這個那個,其實我覺得不太必要。喜歡看什么就看什么,他們自己會慢慢發(fā)現(xiàn)好與壞的。大人整天很想控制學生、兒童的心態(tài),其實是沒用的。
梁羽生先生寫的這么正經(jīng)的小說,為什么沒人讀呢?如果你給他們看些很精彩的東西,那些學生是會讀下去的,但你說他們讀了真的會變壞?未必。他不看小說看電影,不是更容易變壞?所以我就覺得任他們看,我們不需要教的。我的看法就是順其自然。
楊興安:其實我最欣賞梁羽生的就是對聯(lián)。在我眼中,他的對聯(lián)的數(shù)量和質量,當世都很難有人可以比到。金庸的詩詞不多,不出名,但有一首,我想我講上句,這里一半人都知道下句,就是“問世間情為何物”。這首詞是誰作的呢?是金庸嗎?是元好問。其實原句是“恨人間,情是何物”,金庸就改了前兩個字,將氣勢抬高了。所以這些都能體現(xiàn)詩詞上的功夫。
梁羽生之前寫的那篇文章也指出過,金庸有一項特別之處,就是寫壞人寫得好過寫好人。金庸可以鉆入壞人的內心世界,有時你讀來都會同情這個壞人。
金庸寫的壞人分三等。第一等的壞人,霸道,窮兇極惡,像歐陽鋒。第二等壞人是陰濕,陰險,要比霸道更壞,比如公孫止。第三等壞人就是偽善,比如岳不群,最壞的壞人就是這種。但金庸寫得很好,因為收場最慘的也是岳不群。為什么呢,第一,好夢成空;第二,眾叛親離,妻離子散。
一般作者很難寫到這三種層次的壞人。同時他也會寫從好人變成壞人,比如游坦之、林平之;壞人變好人也有,裘千仞。
觀眾提問環(huán)節(jié):郭靖、楊康不是影射項羽、劉邦
問:金梁常用全知觀點,甚至將人物的內心世界描述出來。但偵探小說就不一定是全知觀點的,比如福爾摩斯有華生去旁知,有時“我”甚至還是兇手,東野圭吾甚至用兩個人的書信的形式。但現(xiàn)在新派武俠好像沒有這種新的敘事觀點,是否也可以有創(chuàng)新?
楊興安:金庸有三種觀點:自知、全知和旁知觀點。金庸比較多是旁知觀點的,例如楊鐵心比武招親,觀看穆念慈和楊康對戰(zhàn),全部都是從楊鐵心眼中看出去,這就是旁知觀點。
楊健思:梁羽生的小說,很多時候旁知觀點也會在不同地方、不同情節(jié)出現(xiàn),但不是整部作品都用這一個觀點寫成。
問:日本的很多小說家,比如湊佳苗,是家庭主婦,報了寫作班,才踏上文壇。香港是否可以效仿,搞武俠小說寫作班?
楊健思:鄭豐女士就是家庭主婦,四個孩子的母親。她最開始是寫網(wǎng)絡小說,獲獎后專心寫作。其實現(xiàn)在網(wǎng)上也有很多這樣的人。說到系統(tǒng)地組織寫作班,我覺得香港的文藝界是很努力在做這件事的,他們常常辦寫作班。但無奈的是,現(xiàn)在光影的刺激太強,大家對于文字和書本沒有這么大興趣。
楊興安:有人說小說難寫,但其實不是沒市場,只是變成連續(xù)劇。宋朝就是說書人講故事,流行到明朝,出現(xiàn)長篇小說,而現(xiàn)在又變成影視劇。但影視劇的編劇要具備小說家的素養(yǎng),所以有的連續(xù)劇好,有的不好。所以我覺得,小說只要寫得好就有前途。
問:以前有一種說法,認為《射雕英雄傳》里的郭靖、楊康是影射項羽、劉邦,是否如此?
楊興安:依我看不是。因為金庸素有這樣的襯托寫法,必然會有個郭靖,有個楊康,郭靖襯托楊康,或楊康襯托郭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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