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冰冰

編者按：最近李晨向范冰冰求婚的事成了各大社交媒體的頭條，不太關(guān)注娛樂新聞的主頁菌也看到了這個消息。

這十幾年來，范冰冰從《還珠格格》里的金鎖華麗轉(zhuǎn)身，成為全民女神，各大國際影展去了不少，雖然早先經(jīng)常被稱為“毯星”，但范爺就是能美出國界，2017年還登上美國《時代雜志》封面，并上榜“影響世界的100人”。

就在前兩天，范爺又憑借《我不是潘金蓮》拿下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咦，不是說不太關(guān)注娛樂新聞嗎？）

說回正題，看到范冰冰“被求婚”的消息，主頁菌想起陳丹青在《荒廢集》里還寫過一篇和范冰冰“艷遇”的小文。

丹青老師坦率，毫不掩飾老男人“艷遇”時興奮、害羞的小男生情節(jié)。

這篇文章所寫都與飛機有關(guān)，寫“艷遇”部分在最后一個小節(jié)，但前面部分也十分有趣，與你分享。

我永遠被起飛吸引

文| 陳丹青

大飛機起飛真好看

我永遠被大飛機起飛和降落吸引。奇怪，不論在什么時候看見飛機起飛，我就呆呆地看，心里很昂然的樣子。

大飛機起飛真好看。我初到紐約那幾年，還曾跑到飛機場邊上遠遠地看，飛機越過頭頂，震耳欲聾。自己坐在飛機里，起飛了，倒沒什么，可是遠遠地看，飛機起來了，降落了，永遠興奮，目瞪口呆。

尤其是飛機在跑道上排隊等待起飛，前面的飛機慢條斯理，依次循序向前進，停好，給太陽照著。

大飛機

忽然，那為首的飛機渾身發(fā)抖，往前竄，稍不留神，機頭已經(jīng)抬將起來,一對翅膀左右平攤，沖上去，沖上去，義無反顧，異常堅貞，真叫人感動啊——人怎么會干出這樣一件事情，這么重的一塊鐵？！

不對，是鋁，可是鋁也很重啊。

小飛機起飛有點滑稽，像晴空中的蜻蜓或蚱蜢。瞧！它也起來了，那份招搖，活像上海弄堂里騎著腳踏車呼嘯而過的小阿飛。

有一陣我喜歡申請靠窗的位子，然后錄像。我有好幾盤錄像是飛行景觀。你看白云遠遠近近一朵一朵聳起來，像幾十個原子彈同時爆炸，夕陽照過來，云的影子遮住另一朵云，每朵云，我猜大概有幾億立方米大。云移動，我也移動，緩緩移動的巨大景象，最壯觀。

要是屈原、李白坐在飛機上，看云彩，看大地，會寫出怎樣的句子！

地平線忽然傾斜

小時候窮，人窮了常有非分之想。文革中小汽車稀罕，我想：這輩子恐怕坐不了小汽車了。結(jié)果22歲那年，很偶然，有一次從南昌的什么地方到火車站去，一位朋友弄到了一輛小汽車，送我去。

這經(jīng)驗幾乎和我第一次坐飛機那般隆重。一坐進去，人忽然矮了，那會兒都坐公共汽車，往下看路人，一坐進小汽車，路人個個比我高。

第一次坐飛機是兩年后，居然得去西藏的緣分。南京飛成都，成都飛拉薩。是伊爾申什么什么型號的蘇聯(lián)飛機。起飛了，地平線忽然傾斜，地皮好像掀起來。

當(dāng)然興奮！印象很深。1976年，27年前。那也是我第一次從空中看地面，長江在四川湖北一帶，在中南的綠野大地猛烈轉(zhuǎn)彎，大蟒蛇似地，因為飛機在移動，長江轉(zhuǎn)彎像是活的，飛躍的。

等到我第二次去西藏，1980年，坐飛機知道害怕了。那時已經(jīng)有家室有小孩,心想別出事！越過高原遇上氣流，劇烈顛簸，你知道嗎，好比上帝手里捏個飯盒使勁晃，你就坐在飯盒里！杯水打翻了。

我嘔吐，非常難受，倒不怕，只在每一顛簸的間隙集中神志，等著下一顛簸，顛著，等著，終于平穩(wěn)了。

空姐非常鎮(zhèn)靜�？战懔瞬黄�，面不改色。那時的空姐穿得類似軍裝，像文工團員。據(jù)我知道好多空難都記載空姐鎮(zhèn)靜。9·11事件，機艙里誰都知道此命休矣，空姐一個個打電話給地面交待事情。

鄧月薇

9·11事件中遇難的華裔鄧月薇。鄧月薇在飛機被劫持時，向地面控制中心撥通緊急電話，匯報航班可能被劫持的求救訊息，冷靜描述，幫助航空公司得知劫機者的身份。

這是職業(yè)勇氣，比道德還要高，在職業(yè)中，人有了勇氣，她可能在地面上沒那么勇敢，平常也沒那么勇敢。其實女人比男人更勇敢，女人是母性的，母性是保護，到那一刻，母性喚醒了。

畢加索從不坐飛機

畢加索從不坐飛機，他不愿飛越大西洋到美國。他知道自己這條命很重要，知道天下只有一個畢加索。中國古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畢加索知道自己是“千金之子”。

畢加索

馬蒂斯坐飛機，去過紐約，在第五大道暴走，說摩天大樓讓他很震撼。達利喜歡坐飛機。這幾位都是現(xiàn)代美術(shù)史頂重要的人。

我會閃過一念：這次會出事嗎？！

但只是一念，并不會深想下去。你看，每次起飛，每次降落，全體乘客一聲不響。有一次我在洛杉磯起飛，瓢潑大雨，飛機升空時瘋了似地發(fā)抖，無比堅定地發(fā)抖。

雨簾簡直是瀑布，巨大的機翼像把橫過來的刀一樣劃破雨簾，雨水均勻地向機翼上方呈大弧線飛濺。身邊是一位肥胖的黑人女子，閉著眼，不停劃十字。

起飛、降落，那時的心理值得寫。很難寫。起飛時我通常看書，輕輕地、輕輕地恐懼半秒鐘，好像事不關(guān)己，一面讀著書里的字句，而且像平時讀書那樣，閃過毫不相干的念頭。

我一年至少4次越洋飛行，暑假寒假都要回紐約探親，每次單程都是十幾個小時。還加上好多次國內(nèi)飛行。飛行的恐懼還是會有，只是一次比一次輕微、輕率,像小刀片劃過——人的恐懼或快樂都是輕率的，都不曾細細咀嚼……沒有人交流這種恐懼。

中國人天然避諱，西方人喜歡談恐懼，西方文化一大內(nèi)容就是恐懼，世界末日、最后審判，這跟宗教傳統(tǒng)有關(guān)系。

中國人不談。文學(xué)家應(yīng)該寫寫看：人類乘坐這種最奢華、最現(xiàn)代、最危險的交通工具時——幾百人擠在一個圓筒里——心里什么念頭？

轟隆一聲，著陸了。大地真好�。“底詰c幸，愚蠢的慶幸：又揀了一條命，其實沒人在搶我這條命。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表情

20年前剛到美國，最驚訝就是飛機場。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現(xiàn)代機場。以后在美國各地飛行，很多好機場，芝加哥機場、道拉斯機場，都比紐約機場造得晚，所以更現(xiàn)代。

今天中國也出現(xiàn)浦東機場、首都機場、廣州機場這樣新造的機場，其實比紐約機場現(xiàn)代多了，咱們現(xiàn)在有資格笑話：瞧，國外機場不過如此。

但是重要的不是機場，是乘客。

在美國，飛機叫作“空中巴士”，乘客行李很少，穿著體面，臉上是一種長期習(xí)慣飛機生活的“無表情”。中國呢？你看中國人擠公共汽車那份混亂，現(xiàn)在還這樣，爭先恐后，全是表情。

早年的火車車廂

近六七年，飛行開始大規(guī)模進入中國公眾生活，每到機場我就看人，你瞧，不少女人，尤其是年輕女子，穿得像去開PARTY。

穿西裝的地方老板或官員，顯然興奮，鄭重其事，上下飛機，不停打手機：“我在候機室呢！馬上登機了！掛了！”明明通話內(nèi)容跟飛行無關(guān)，可是要來點明他在飛機場。

火車高級軟臥車廂也能看這種自覺的優(yōu)越感，裝得無所謂，但是對自己很滿意。這種表情很有意思。

飛機內(nèi)景

中國人整體生活已經(jīng)進入消費時代，但“表情”還屬于前消費時代，還在興奮期�？蓜e太快弄得像西方人一樣，一臉冷漠，一臉的無表情。

所謂消費時代的臉，在西方是集體表情：他們知道這一切意味著著什么代價：孤單、恐懼、疏離，死亡。

有了飛行，就有空難，西方人蠻看破的�？雌屏�，于是出現(xiàn)集體表情。西方人面臨突發(fā)災(zāi)難，比中國人鎮(zhèn)靜、理性。911那天頭一幢樓出事，千百員工下樓撤離就跟排隊進電影院似地，不搶，不慌，不失態(tài)。

他們早就在這個文明中，看破它的好處，看破它的可怕。

中國人擁抱新文明，還不太想到這一切的后果……不過高級白領(lǐng)和資深官員，顯然飛機坐了多少年了，家常便飯，開始接近西方人那種冷漠的，視之當(dāng)然的“無表情”。

惟獨不知道我是什么表情。我總是好奇，東張西望，介于賊和間諜之間。

艷遇與我擦肩而過

人在旅途中會有fantasy，就是想入非非。不知女人有沒有，男人希望有艷遇。

我現(xiàn)在還有這種fantasy：讓你輕微快樂的不是真的艷遇——艷遇概率，少得跟空難一樣——而是fantasy：也像空難的恐懼般，一念閃過，閃過一念。

但我有個毛病：旅途中不會主動跟人說話。不是架子大，是害羞。天性如此。我覺得搭話是輕佻的。

有的男女沒幾句就熟得跟前世冤家似地，火車沒開就已經(jīng)打牌了，那份兒親昵呀：嗨！你瞧你、你瞧你，討厭！

我給你說一次艷遇，真的艷遇——我是畫畫的，賊眼，去年從上海飛北京，一眼瞧見隊伍最前面正在簽票的女子，美人！后側(cè)面那么好看，簡直“專業(yè)”美人！

范冰冰

她掉頭走了。走了，我就忘了。

我經(jīng)常遲到，好幾次是廣播播音找我，連名帶姓。那次我也是最后進機艙的人。坐滿了，一眼看見她——不是我在找她：這樣的美人，怎會不看見呢。

美術(shù)館最好的畫，老遠勾你目光——我一排排對座號，居然就在她身邊：我靠走廊，她居中，靠窗一位小女孩�？匆娬�面了！形太準(zhǔn)了，眉眼鼻梁，筆筆中鋒，像王羲之的字。王羲之的字，極姿媚的。

我暗自高興。要命的是害羞同時到位，你知道，害羞其實是倔犟的情緒。我們就這樣并排坐著，我不可能別過腦袋看她——除非眼睛長在太陽穴靠耳朵那兒——她索性坐我遠點兒，還能偷看她。

害羞：一個老男人心里的小男生情結(jié)。我們從小不跟女生講話，看到漂亮出眾的女性，緊張，拘謹(jǐn)。這種心態(tài)跟一輩子。

平時我胡說八道很放松，人不多的聚會，誰相貌出眾，我會暗暗拘謹(jǐn)�，F(xiàn)在還這樣，沒辦法，這是性格。

我很想畫身邊這位美人，跟她講話，但此時此刻我知道什么都不會做，還不如沒艷遇。

起飛了。她開始睡覺，身子彎下去，頭發(fā)垂落，擋住臉面�？战闼筒杷�了，我替她攢在我的小桌面上，伺機遞給她，光是遞遞也風(fēng)流啊——我插隊時有個哥們兒，打起人來拳腳忒狠，可是他常到縣汽車站守候下車的女生，搶著給人扛行李——我也不過如此伎倆。

可是沒得逞。她全程熟睡，根本沒喝水，也不注意水杯。她偶爾起身朝椅背后仰，中國人很少側(cè)面這么標(biāo)致——我到底還是扭頭看了，真是驚艷！

陳丹青

摸出一枝圓珠筆，一個信封，反面是白的，我飛快勾勒，飛機輕微顛簸，線條也顛簸。還像。我記得偷看周圍有沒有人注意，簡直是作案。

完了。北京到了。艷遇結(jié)束了。飛機停穩(wěn)，燈光大亮，我起身讓她出來，活活看她走掉，一句話沒講。她標(biāo)致到那樣，自己知道，埋頭走開。

下一次坐飛機，放個什么電影，香港片。她演皇后，綾羅綢緞，嗔怒著——哦，難怪，她是演員。過一陣，報攤上一本彩色雜志封面，又是她，查對名字：范冰冰，那位鄰座睡美人。

做個懸念小說還行，留著期待：結(jié)果呢，結(jié)果就像我上面說得那樣。

200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