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文化的關系通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個體之間的界限模糊。它可以導致古道熱腸、急人之急的傾向。然而也可以造成利用“人情債”對別人進行擺布與操縱。
騰訊文化 徐娉婷
最近娛樂圈發(fā)生的幾起撕X事件,無論是師徒決裂還是夫妻反目,都會用道德利器攻擊對方,指責對方“恩將仇報”“背信棄義”“不知廉恥”等等。將對方的“不道德”言行昭告天下,意圖使其身敗名裂。
雖然是娛樂圈的事,但是道德攻擊的事在普通人之間也非常普遍。中國人的關系好起來恨不得穿一條褲子,破裂時形同仇敵,相當難看。
中國人的關系你我不分,界限模糊,一旦決裂都會覺得“你欠我的”
傳統(tǒng)中國倫理觀念中有“三綱”的說法,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所表現(xiàn)的是人身依附關系。八十年代的人民政府也要求被統(tǒng)治者做到“四個服從”:個體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局部服從整體、地方服從中央。
中國文化的關系通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個體之間的界限模糊。它可以導致古道熱腸、急人之急的傾向。然而也可以造成利用“人情債”對別人進行擺布與操縱。也會造成對別人私生活的干涉,以及個性發(fā)展上的阻礙。這種傾向,在中國人長輩對小輩、上級對下級的關懷中特別容易出現(xiàn)。
對西方人來說,幫助自己喜歡的人只是表示一己的好感,從不企望感恩圖報,但也很怕被人情債綁住,于是會避免人與人之間互相扣住的情形。他們寧愿不要這種“照顧”,也不要讓他人的意志加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個體化”發(fā)展的最徹底的新教文化,更是強調超越世俗的,并且認為一個人的價值來自“個人發(fā)展”,亦即是將“自我”變成最佳的創(chuàng)造品——這個成就包括身體方面、才能方面、見識方面,尤其是在人格的完整性方面。因此他們用來培養(yǎng)自己優(yōu)越性的方式,不是在世俗面前“做好人”。如果一個人以這種面貌出現(xiàn),不論是真心助人的,抑或是想在道德上壓倒別人,對一般西方人來說,都不易產生約束力,碰到這種情形,他們往往會說對方“只是想證明自己在道德上的優(yōu)越性而已”,并且會認為這是對方嘗試牽制他人的手段。(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對于處理出軌事件,中西方人采取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國內娛樂圈爆出的出軌事件數(shù)不勝數(shù),被背叛的一方以及大多數(shù)網(wǎng)友們對于出軌者人人喊打的態(tài)度,暗含一種共識是:你作為我的妻子(或丈夫),就是我的人,絕對不可以背叛我,一旦背叛就是忘恩負義,就應該身敗名裂。
電影《當哈利遇到莎莉》劇照
而西方人對于出軌的態(tài)度,在電影《當哈利遇到莎莉》中可見一斑,男主角哈利深愛他的妻子,但是六年后冷不丁有一天,他妻子提出離婚,她說自己和一個律師出軌了(這種坦誠也是罕見)。哈利沒有站在道德制高點去指責她“背叛”、“負心”,只是默默接受了這一事實:他的妻子已經不再愛他。盡管他內心深愛著她,離婚后觸目所及的事物總是讓他想起她,但他也沒有再去糾纏。
這樣一種關系的共識在于:雖然我們有婚約,但是你還是你,我也還是我,我們各自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橐鲋皇亲杂梢庵具_成一致的結果,當一方自由意愿改變時,也只能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了。這種分裂無關乎對錯,也無關乎道德。
把掰扯不清的道德當成規(guī)則,不如守住法律與契約
古代文明形態(tài)各異,但有一個近乎相同的起點:“人們不是被視為一個個人而是始終被視為一個特定團體的成員”。換句話說,社會的單位是“家族”而非“個人”。
十九世紀英國法律史大師梅因總結說: 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在有一點上是一致的,在運動發(fā)展的過程中,其特點是家族依附的逐步消滅以及代之而起的個人義務的增長!靡灾鸩酱嬖醋浴凹易濉备鞣N權利義務上那種相互關系形式的……關系就是“契約”!梢哉f,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到此處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古代法》)
這是《古代法》中最為精彩的一段話,尤其是“從身份到契約”一句,已經成為一個著名的社會進步公式。按照最一般的定義,契約乃是一種基于自由合意產生的關系。身份則相反,是一種與合意無關的“人格狀態(tài)”。
而郭德綱和曹云金的師徒關系幾乎停留在前現(xiàn)代。在中國古代,各個行業(yè)的師徒關系是比照君臣關系和父子關系的,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徒之倫就是父子之倫,所以郭德綱才說曹云金“欺天滅祖悖逆人倫”。徒弟對師父是一種人身依附關系,茲錄一則學徒與師父訂立的契約如下:
立字人XX,因家貧人多,無法度日,情愿送子XX到邢臺文盛德鞋鋪當學徒,四年為滿。擦桌掃地,提水做飯,只許東家不用,不準本人不干。學徒期間,無身價報酬,學滿之后,身價面議。如有違反鋪規(guī),任打任罵,私自逃走,罰米十石,投河奔井與掌柜無關?湛跓o憑,立字為證。
在這種關系中,徒弟學滿之前幾乎是師傅的“奴隸”,讓你做啥就做啥,任打任罵,這種關系和現(xiàn)代法治提倡的權利義務對等是背離的。“只許東家不用,不準本人不干”,也就是說只有師傅單方面毀約的權利。這和現(xiàn)代的契約精神也是背離的,契約意味著雙方自由意志達成一致的產物,為任何一方解除契約都提供了出口,而不是僅有一方有權利解除。
電影《百鳥朝鳳》中的師徒關系看似和諧,其實也是家長權威制
所以無論是師徒關系、還是夫妻關系,在現(xiàn)代社會里都是一種契約,是雙方自由意志的達成一致。一旦一方變卦,按照契約的規(guī)則去解除。簽下一份契約就應該承擔得起解約的后果,而不是用什么“欺師滅祖”、“恩將仇報”、“不知廉恥”去指責違約或者解約的一方。
中國人總是愛拿道德說事。其實道德是一種軟性控制,法律規(guī)則是才硬性底線。當一個社會總是弘揚倫理道德,而忽視規(guī)則時, 就容易陷入分裂和攻擊。因為道德是很難掰扯清楚的。比如,A說出軌是不道德的,B可以引用恩格斯的話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而且對于同一件事情,人們的道德標準是模糊的。比如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網(wǎng)友對于“出軌”幾乎是異口同聲地攻擊。但是看過《廊橋遺夢》的網(wǎng)友,又會對出軌的女主角表示同情。這是為什么呢?雖然這兩種“網(wǎng)友”可能是不同群體,但即便是同一個人,也可能有這種心態(tài)差異。道德標準是宏大的、一刀切的,很可能抹殺了個體的差異,忽視了各種內情。當你跟著文學或者電影,深入了解一個人的內情,體會人物內心的糾結、掙扎,你很難不表示同情。
在電視劇《牽手》里,俞飛鴻扮演了一個讓人至今無法遺忘的第三者。那個自己深陷情感泥淖,遠遠望著原配還能默默灑下同情之淚的姑娘,讓人們明白:小三也可以這么通情達理。
過度提倡道德,還可能帶來虛偽和偽善,造成很多人表面上仁義道德,背地里卑鄙齷齪。滿嘴禮義廉恥、仁義道德的人,往往是雙重標準和人格。真正的美德不需要到處宣揚,美德只能作為個人內修的目標,用來指責別人沒有做到就是道德綁架。宋朝的道學大師朱熹到處宣講自己的理學和“存天理,滅人欲”,反對寡婦再嫁,自己卻與一個寡婦偷歡。道德要求人人做雷鋒,事實上不可能人人做雷鋒,倒是有很多人裝雷鋒。
結語:與其掰扯道不道德,不如厘清作為底線的法律規(guī)則。用道德倫理攻擊別人的人,往往有一天自己會被打臉,他(她)可能不知道“道德”這桿尺子本身是彈性的,也許有天會彈回來打到自己身上。再說,誰的人品又能經得起放大鏡檢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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