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長聲先生被譽為“文化知日第一人”,他的文字延續(xù)了黃遵憲、周作人以來的知日傳統(tǒng),不但有知識、有見識、有態(tài)度,為讀者“知日”帶來新意。
新近出版的《李長聲自選集》由《雪地茫茫呀》《況且況且況》《反正都能飛》組成。知名編劇、策劃人史航評說:長聲老哥旅日三十余年,看慣島國春光,也看穿春光里的秋色,他不是仇日派哈日派,他就是知日派,他知道這個民族的頹美喪忍和,他時常一語道破天機而不以為能。他這個人太好,按說性情這么好的人,不該寫出這么好的文章。
BIBF期間,我們采訪到了李長聲先生。
騰訊文化:您這套自選集的書名都很有意思,《雪地茫茫呀》《況且況且況》《反正都能飛》,書名怎么來的?有特別的意義嗎?
李長聲:如今作文出書,起名為難,“語不驚人死,不休”。日本文學里我喜愛俳句和隨筆,偶爾興之所至,也寫寫所謂漢俳。不過,我們的名家努力把漢俳寫得像古典詩詞,除了自然數(shù)的外形類似而外,并沒有俳趣。我寫的也算不上俳句,有點近乎日本叫“川柳”的打油詩罷了,追求的是滑稽。
這三本書的三個書名取自我的三首偽漢俳,分別印在封面上:雪地茫茫呀/如何踩上第一腳/人生想當初;無盡地重復/噪音聽來也耳順/況且況且況;滿屏錯別字/蒼鷹誤作了蒼蠅/反正都能飛。
從情境來說,所表現(xiàn)的分別是徒步、火車、飛機,人生不斷地變換前行的方式,越來越快。我這輩子不可能坐上火箭了,雖然小時候曾畫過坐火箭超英趕美什么的。我寫的是隨筆,內(nèi)容駁雜,只能歸攏在“日本”這個題目下。既然說不清,那就逗逗趣。每本還有副標題,和正題也有點關聯(lián),若即若離!把┑孛C0 备鳖}是“生活并審美”,腳踏實地;“反正都能飛”所指錯別字是“文學及出版”的事,而“歷史與文化”經(jīng)常是“況且況且況”的重復。
李長聲自選集
騰訊文化:可以談談您的寫作與日本的關系嗎?
李長聲:我是年將不惑去日本的,從年齡來說已難以改造,好在日本愛拿來人家的東西加以改造的年代早已過去,也沒有改造人的意思。之前在國內(nèi)做編輯,動筆是改稿,基本不寫作。
到日本不久開始給北京的《讀書》雜志寫關于日本的隨筆,可以說,我在日本壓根兒是一個觀察者,甚至是旁觀者,并非一頭扎進水里嗆幾口水或許能學會狗刨式游泳的生活者,更沒有躋身于主流社會的念頭。我有一本比較早的集子就叫作《東游西話》,幾乎表達了我的生活方式。始終在中國文壇上比拼,近兩年突然被劃為海外的華文作家了,似乎被另類。
當初學日語,用日語寫過日記,但寫不來文章,一向用中文寫作。在洋涇浜語言泛濫的環(huán)境里,我是固執(zhí)中文純粹性的,不夾帶怪詞兒,像電視劇的鬼子說中國話,硬讓看客當日本話聽。
有個電影叫《武士的一分》,恐怕看完了也不明白怎么個“一分”,我是堅決譯作“武士的底線”的。不過,如今國內(nèi)流行用日語,我反倒未得風氣之先。每聽“日料”之類的說法不禁起雞皮疙瘩。
日本詞語也有被改造的,例如“暴走”,日本指飚車,我們拿了來,真的是“走”而且“暴”,健行變成了暴走。當然也受到日文及日本文學的影響,但包子好吃不在折上,并不表現(xiàn)在搬弄幾個外來語上。
常有人說日本話曖昧,其實中文更曖昧,但中文是中文本身曖昧,而日本是說話方式曖昧,所以從國民性來說,中國人不像日本人那么曖昧,而是好自以為是,動輒下結論。
古代中國人寫日本很瀟灑,同情他們遠在天邊,但自從甲午戰(zhàn)敗,中國人寫日本就滿懷悲情了,大都帶有使命感。上世紀80年代“出國潮”以來也如此,甚至情感更復雜,有人找他山之石,有人澆胸中塊壘,也有人打鬼借助鐘馗,似乎都不大有文學意識。對于文學性,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所以我一向強調(diào)我寫的是隨筆。
騰訊文化:我知道有幾個在日華人專門寫日本的公號,例如日本華文文學筆會,但好像年輕的作者特別少,為什么在日本的中國年輕人很少參與中文寫作?
李長聲: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來日本的人,如果把日本比作河,那么,他們大都在中國的岸邊洗手或濯足,或者打打水漂,而年輕人,相當于他們的下一代,下了水,甚至到中流擊水。不要念念不忘這一代年輕人是中國人。他們或許聽郭德綱相聲,但不用中文寫作,不感興趣,更沒有那種情結。我期望他們用日文寫作,獲得芥川獎什么的,然后我們的大小媒體就可以鼓噪華裔日本作家如何了得。我向來認為應該拿兵馬俑當禮物送給國外,到處的博物館里都立著,中華文化不就走向世界了嗎?
騰訊文化:被譽為“知日作家”,會有壓力嗎?
李長聲:“知日”,也就是知道日本罷了,在日本年頭多了,所謂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被說成“知日”當然有壓力,這表明我寫的東西有人信,更得“下筆如有神”,有神在看著,知之為知之,不能裝,不能信口開河。
應該以平常心看日本,才能看見一個正常的日本。有些文章常說日本如何如何,所以很可怕,這種心態(tài)就不免有問題。總覺得人家可怕,也就是處于敵對的角度或立場看待它。日本人愛強調(diào)自己特殊,到處宣揚這種特殊,世界也真就覺得它特殊,把它看得怪怪的,簡直沒了人樣。
李長聲先生
騰訊文化:現(xiàn)在寫日本的人越來越多了,為讀者更好地了解日本提供了可能。在您看來,國人寫日本有哪些好與不好?
李長聲:如今是全民寫作的時代,幾日游,回來就可以恣意汪洋。無所謂好不好,因為看走眼,說不定有舉燭之趣。僑居日本,對日本就無所不知,怎么可能呢?長住久居也未必知,甚至好些人近乎文盲。他們回國探親什么的,也大講日本,必須的,自有他們的觀察和見解。講不講由他,聽不聽由你。寫不寫由他,讀不讀由你。至于信不信,要經(jīng)過你的腦袋,那就是你腦袋好不好使的問題了。
騰訊文化:您認為日本文化是建立在跟中國文化唱反調(diào)上,具體怎么講?
李長聲:日本拿來中國文化,漸漸有了民族意識,要創(chuàng)立自己的文化,但不是也不可能另起爐灶,而是采取了一些手法,首先就是跟中國唱反調(diào)。例如茶道,常說日本審美出自茶道,那么茶道的審美從哪里來的呢?本來吃茶來自中國,不僅吃,還重視器具,茶碗、茶罐什么的,起初以中國舶來品為貴,叫“唐物”。
人們對于外來事物總會不由自主地珍視,比本家更固守。平民百姓沒有那些奢華的東西,于是一個叫千利休的,提出搞茶道用不著“唐物”,朝鮮半島老百姓吃飯的粗瓷碗就行,日本人自己燒制的七扭八歪的碗就行,平民百姓們跟風,漸漸形成了一種審美。
傳說某人有一個精美的唐物,拿給千利休看,他不予理睬。某人一氣之下摔碎了,別人覺得怪可惜了的,拼粘成原狀,這時千利休就大叫其美。實際上我們中國人更經(jīng)常參與這樣制造美意識,但不如日本把一種美堅持得那么久,他們畢竟有所謂萬世一系的歷史背景或情結。
千利休的茶道是“草庵茶”,主張簡素、靜寂、枯淡,實際上奢華的“書院茶”更源遠流長,但不如千利休后代善于經(jīng)營,不那么興盛,以致連一般日本人幾乎也只知道所謂“三千家”。
還有一種手法就是把中國的文化及審美推至極致,就當作它自己的。例如簡素,這是從南宋文化藝術里拿來的,特別是禪宗,本來就崇尚簡素,被日本加以極致化。簡素不等于素樸或簡單,做出這種美是費工費事的。
京都有一座金閣寺,還有一座銀閣寺,是游客必游的去處。金閣是上世紀50年代重建的,所以它屬于世界文化遺產(chǎn),卻不是日本國寶。80年代重新貼金,令游客驚嘆其金輝燦爛。它代表了日本文化的華麗一面,像和服,像三島由紀夫的文字。這種華麗基本是接受中國文化的印記。
日本文化的另一面則以銀閣寺為代表,那就是被大肆宣揚的所謂日本美。銀閣并沒有貼銀,而是涂了黑漆,泛起銀光,因年久失修而剝落如疤,可能我們中國人便看見衰敗,國家興亡,但日本人看出美,稱之為“侘”。如果修繕得煥然一新,恐怕銀閣也就無“侘”可言了。有意思的是,日本人也多是游覽金閣,于是寂寥的銀閣寺更顯得“侘”。
就漢字文化圈來說,反中國文化就是反傳統(tǒng),所以日本文化壓根兒具有“前衛(wèi)藝術”的潛質(zhì)。
騰訊文化:常有人說到京都尋找唐朝,能找到么?
李長聲:有點難,一是需要有唐朝知識,二是要知道哪些是日本改造而創(chuàng)造的。有一個說法:崖山之后無中國,那么,日本則可以說應仁亂后有日本。應仁是年號,動亂發(fā)生在1467年至1477年,長達十一年,整個京都幾乎都變成廢墟。豐臣秀吉掌權后重建,但不是回復原狀,而是大加改造,譬如街市的格局不再搞中國式對稱。明治維新對傳統(tǒng)又進行了一次大破壞,特別是廢佛毀寺。日本的很多所謂傳統(tǒng),建筑乃至習俗,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為了搞旅游而復原、重建乃至偽造的,后世日本人尚且不明底細,更何況我們外國游客。
李長聲先生
騰訊文化:如今盛行夸日本的工匠、工匠精神,您怎么看?
李長聲:我覺得全世界的工匠都一樣,都具有所謂的工匠精神。例如意大利、法國,某日本評論家認為歐洲工匠比日本傳承得更好。中國更是個工匠大國,恐怕盛贊日本工匠的人根本不了解中國的事情,少見多怪。如果說工匠有什么精神,我認為那就是做事認真。同時要看到,工匠具有落后性,因循守舊,不善于經(jīng)商。日本手工藝的現(xiàn)狀是氣息奄奄,一方面被中國價廉制品沖擊,另一方面后繼無人。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大力宣揚工匠,鼓吹工匠精神,挽狂瀾于既倒。
騰訊文化:聽說日本喜歡立規(guī)矩,守規(guī)矩,干干凈凈,彬彬有禮,您覺得呢?
李長聲:大致是這樣。例如我親身經(jīng)歷了他們從手機一問世就開始制定規(guī)矩,車上總在廣播不要用手機,茶館也有不能用手機的告示,大家漸漸都自覺遵守。
日本生活的規(guī)矩古時候多出自禪寺,特別是永平寺、總持寺。道元是日本曹洞宗鼻祖,開山永平寺。他從南宋的禪寺帶回來規(guī)矩,給廟里寫下了如何做飯、吃飯的規(guī)矩。后來傳入民間,形成習俗,很多規(guī)矩至今仍遵守,也就是傳統(tǒng)。
我們講究改朝換代、破舊立新,向來以不守規(guī)矩為能事。例如飛機降落,廣播說不要打開手機,但嘟嘟聲彼伏此起?纯闯丝投家荒樀奈幕,卻少了點教養(yǎng)。不能用法不責眾壯膽。不責眾的就不是法。不過,好些場合與其說不守規(guī)矩,不如說國內(nèi)沒立規(guī)矩,或者不懂外國規(guī)矩,一旦立了,懂了,一般還是會遵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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