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小寒”節(jié)氣已過,一年之中氣溫最低的日子都會在這個節(jié)氣中到來。而就在昨天,許多地方不負“冬天使命”,紛紛開啟了飄雪模式。2018年的第一場雪有些熱鬧,但這熱鬧尚不屬于北京。期待“一下雪,北京就成了北平”的一些人,在別人曬雪的“無奈”之余,只好在朋友圈刷屏求雪。
能夠愛雪愛得如此深沉,大概是對雪的執(zhí)念吧?一場大雪往往能突然改變冬天乏味難熬的本質,人們高興起來,在雪地里撒點野,為自己制造一個撿來的節(jié)日。遲子建說,“冬天有冬天的樣子,夏天有夏天的樣子,風霜雨雪交替而來,那才叫好日子啊。”
蘇童則覺得,融雪的天氣令人厭惡,整個世界都是濕漉漉的,一條白色的街道被弄得亂七八槽。他不喜歡冬天,期望氣候能像云南的昆明一樣。
以前我會覺得“四季如春”是一種單調,但后來想想,春天有風,夏天有雨,秋天有霧,冬天有晴,溫柔不急促,也不失為一種好日子。雪鄉(xiāng)的雪已經(jīng)被過度消費了,今日,我們不妨看看來自大興安嶺和江南的另一種人間飛雪。
上個世紀的飛雪和溪流
文| 遲子建
去年深冬,在回故鄉(xiāng)的慢行列車上,我遇見了兩個老者。他們一胖一瘦,相對著坐在茶桌旁,一邊喝酒,一邊愉快地交談。其中的一個說,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他駕著手推車,從山上拉燒柴回家。走到半程時,天飄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到了一個三岔路口時,他習慣地上了一條路。然而走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那路越走越生,于是掉轉車頭,又回到岔路口。
雪花紛紛揚揚的,天又黑,他分辨不出南北東西了,于是憑著直覺,又踏上了一條路。可是他越走越心虛,因為那條路似乎也是陌生的,他害怕了,又一次回到岔路口。心想這么目的不明地亂走,不如停在原地,等待天明雪住了再說。怕夜里狼來襲擊,他生起了一堆火。
深夜時,家人尋來了。他這才知道,他第一次踏上的路,是正確的。只不過因為雪太大,改變了路的風貌。那人說:“誰能相信,我讓雪花給迷了路呢!要是擱現(xiàn)在,可能嗎?”他指著車窗外的森林說:“看看,這雪一年比一年小,風一年比一年大,這還叫大興安嶺嗎?”
透過車窗,我看見稀疏的林地上,覆蓋著淺淺的積雪,枯黃的蒿草在風中舞動。而在雪大年份,那些蒿草會被深深地埋住,你是看不到的。天雖然仍是藍的,可因為雪少得可憐,那副閃爍的冬景給人殘缺不堪的感覺。
而這樣的景象,在大興安嶺,自新世紀以來,是越來越司空見慣了。
我想起童年在小山村的時候,每逢冬天來臨,老天就會分派下一項活兒,等著我們小孩來接收,那就是掃雪。那個年代的雪,真是戀人間。常常是三天一小場,十天一大場,很少碰到一個月沒有雪的時候。雪會大到什么程度呢?有的時候,它悶著頭下了一夜,清晨起來,你無法出去抱柴了,因為大雪封門了。
這個時侯,就得慢慢地推門,讓它漸漸透出縫隙,直到能伸出苕帚,一點點地掘開雪,門才會咧開嘴,將滿院子的白雪推進你的視野,有如獻給你一個明朗的笑。門開了,我們趕緊穿上棉鞋,戴上圍脖和手套,去院子中掃雪。先是掃除一條能通行的小路,然后把雪撮到大花筐里,放到爬犁上,一車車地運到自家的菜園里,堆起來,做肥料了。第二年春天,融化的雪水會滋潤黑土,利于耕種。
因為雪造訪得頻繁,冬天時,那些愛串門的人,在踏進別人家的門檻時,第一件事就是跺腳,抖掉沾在鞋上的雪。因此,那兒的人家,在冬天時,愛在門口放一個氈墊。
那個年代,不光是雪多,溪流也是多的。夏天,我們常到山上玩,渴了,隨時捧山間的溪水來喝。溪水清冽甘甜,帶有草木的清香,我喝的這世上的好水,就是大興安嶺的溪水。那時植被好,雨水豐沛,因而溪流縱橫。女孩們夏天洗衣服,愛到溪水旁。省了挑水,可以洗個透徹,洗衣服的時候,蝴蝶和蜻蜓在你眼前飛來飛去的,它們的翅膀有時會溫柔的觸著你的臉;而溪水中呢,不僅浸泡著衣服,還浸泡著樹和云的影子,好像它們嫌自己不干凈,要你幫著洗一洗似的。
洗完了衣服,我們往往會趁著太陽好,把衣服搭在溪畔的草地上。晾曬著的衣服紫白紅黃都有,蜜蜂也許把金黃的衣服當成了大盤的向日葵,圍著它嗡嗡地鬧;而盤旋在紅衣服上空的,往往是烏鴉,它們一定以為那是一大塊鮮肉,想著大快朵頤。
大興安嶺的河流,到了冬天都封凍了。柔軟的水遇到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哪有不僵的呢?可母親告訴我,我們家在設計隊的時候,后山上有一道泉水,冬天是不凍的。她覺得這條泉神奇,于是常常去那兒接了泉水,挑回來給我們喝。
她常用勞苦功高的語氣說:“你聰明,就是喝那山泉喝的!”可我也有愚蠢的時候,便問她是否也曾讓我喝過陰溝的水,母親氣呼呼地沖我翻白眼,叫著:“沒良心!”母親說,我們后來搬家了,所以那道泉水在那座山上,究竟活了多少冬天,她是不知道的。
冬天有冬天的樣子,夏天有夏天的樣子,風霜雨雪交替而來,那才叫好日子啊。雪災、旱災和火災,那時真是少有啊。我還記得,有一年起了雷擊火,父親奉命去打火,他們到了山中,只是打了防火隔離帶,守著它而已;鹬揭欢ǔ潭,自然滅了,父親回家了,他帶回了公家發(fā)放的壓縮餅干,我們搶餅干吃的時候,竟然覺得打火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大興安嶺的開發(fā),使林木資源日漸匱乏,小時候常見的參天大樹,好像都被老天召走,做了另一個世界晚禱的蠟燭,難覓蹤影了。而那如豐富神經(jīng)一樣遍布大地的溪流,也悄然消逝了。好在政府實施了天然林保護工程,使受到摧殘的林地有了復蘇的機會。
如今的大興安嶺,冬天少雪,夏季少雨,風天多了起來,火災也時有發(fā)生,在那兒工作的人,春秋兩季的防火,成了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已故的愛人,對人是悲觀的,他說只要人在,自然就會遭受破壞。
他曾天真地對我說:“大興安嶺全境人口不過五十多萬人,我看不如把所有的人口都遷出去,異地安置,做到真正封山。這樣,政府也不用往這兒投一分錢,靠大自然的力量,幾十年后,樹起來了,動物也起來了,中國會留下最好的一片原始森林。”大興安嶺的面積相當于一個法國,如果他的愿望實現(xiàn)的話,這不僅僅是中國人的福氣,也是世界人的福氣?晌抑,這樣的想法,無論是在他生前還是死后,都是“天上的想法”。
我懷念上個世紀故鄉(xiāng)的飛雪和溪流。我幻想著,有一天,它們還會在新世紀的曙光中,帶著重回人間的喜悅,妖嬈地起舞和歌唱。
關于冬天
文| 蘇童
厄爾尼諾現(xiàn)象確實存在,一個最明顯的例證是現(xiàn)在的冬天不如從前的冷了,前幾年的冬天那么馬虎地蜻蜓點水似的就過去了,讓人不知是喜是憂。冬季里我仍然負責在中午時分送女兒去學校,偶爾會看見地上水洼里的冰將融未融,薄薄的一層,看上去很脆弱,不像冰,倒像是一張塑料紙。
我問我女兒早晨媽媽送她的時候冰是否厚一些,我女兒卻沒什么印象,事實上她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地上長出來的冰,那種厚厚的結結實實的冰。
北方人在冬天初次來到江南,幾乎每個人都用上當受騙的眼神瞪著你,說,怎么這么冷?你們這兒,怎么會這么冷?人們對江南冬季的錯覺不知從何面來,正如我當年北上求學時家里人都擔心我能否經(jīng)受北方的嚴寒,結果我在十一月的一天,發(fā)現(xiàn)北師大校園內連宿舍廁所的暖氣片也在滋滋作響,這使我對嚴冬的恐懼煙消云散。
記憶中冬天總是很冷。西北風接連三天在窗外呼嘯不止,冬天中最寒冷的部分就來臨了。母親把一家六人的棉衣從樟木箱里取出來,六個人的棉衣、棉鞋、帽子、圍巾,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們必須穿上散發(fā)著樟木味道的冬衣,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必須走到大街上去迎接冬天的到來。
冬天來了,街道兩邊的人家關上了在另外三個季節(jié)敞開的木門,一條本來沒有秘密的街道不得已中露出了神秘的面目。室內和室外其實是一樣冷的,閑來無事的人都在空地上曬太陽。這說的是出太陽的天氣,但冬天的許多日子其實是陰天,空氣潮濕,天空是鉛灰色的,一切似乎都在醞釀著關于寒冷的更大的陰謀,而有線廣播的天氣預報一次次印證這種陰謀,廣播員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用一種心安理得的語氣告訴大家,西伯利亞的強冷空氣正在南下,明天到達江南地區(qū)。
冬天的街道很干凈,地上幾乎不見瓜皮果殼之類的垃圾,而且空氣中工業(yè)廢氣的氣味也被大風刮到了很遠的地方,因此我覺得張開鼻孔能聞見冬天自己的氣味。冬天的氣味或許算不上一種氣味,它清冽純凈,有時給鼻腔帶來酸澀的刺激。街上麻石路面的坑坑洼洼處結了厚厚的冰,尤其是在雪后的日子,路人們?yōu)榱藢Ω堵飞系谋┗影俪觯腥讼矚g在膠鞋的鞋底上綁一道草繩來防滑,而孩子們利用路上的冰雪為自己尋找著樂子,他們穿著棉鞋滑過結冰的路面,以為那就叫滑冰。
江南有諺語道,下雨下雪狗歡喜。也不知道那有什么根據(jù),我們街上很少有人家養(yǎng)狗,看不出狗在雨雪天里有什么特殊表現(xiàn),我始終覺得這諺語用在孩子們身上更適合,孩子們在冬天的心情是苦悶的寂寞的,但一場大雪往往突然改變了冬天乏味難熬的本質,大雪過后孩子們沖出家門沖出學校,就像搖滾歌星崔健在歌中唱的,他們要在雪地里撒點野,為自己制造一個撿來的節(jié)日。江南的雪讓人想到計劃生育,它很有節(jié)制、每年來那么一場兩場,讓大人們皺一皺眉頭,也讓孩子們不至于對冬天恨之入骨。
我最初對雪的記憶不是堆雪人,也不是打雪仗,說起來有點無聊,我把一大捧雪用手捏緊了,捏成一個冰碗碗,把它放在一個破茶缸里保存,我腦子里有一個模糊的念頭,要把那塊冰保存到春天,讓它成為一個絕無僅有的寶貝。結果可以想見,幾天后我把茶缸從煤球堆里找出來,看見茶缸里空無一物,甚至融化的冰水也沒有留下,因為它們已經(jīng)從茶缸的破洞處滲到煤堆里去了。
融雪的天氣是令人厭惡的,太陽高照著,但整個世界都是濕漉漉的,屋搪上的冰凌總是不慌不忙地向街面上滴著水。路上黑白分明,滿地污水悄悄地向窨井里流去,而殘存的白雪還在負隅頑抗,街道上就像戰(zhàn)爭剛剛過去,一片狼藉,討厭的還有那些過分勤快的家庭主婦,天氣剛剛放晴她們就急忙把衣服、被單、尿布之類的東西晾出來,一條白色的街道就這樣被弄得亂七八槽。
冬季混跡于大雪的前后,或者就在大雪中來臨,江南民諺說邋蹋冬至干凈年,說的是情愿犧牲一個冬至,也要一個干凈的無雨無雪的春節(jié)。人們的要求常常被天公滿足,我記得冬至的街道總是一片泥濘的,江南人把冬至當成一個節(jié)日,家家戶戶要喝點東洋酒,吃點羊羹,也不知道出處何在。
有一次我提著酒瓶去雜貨店打東洋酒,聞著酒實在是香,就在路上偷偷喝了幾口,回到家里面紅耳赤的,棉衣后背上則濺滿了屋屋點點的污泥,被母親狠狠地訓斥了一通,F(xiàn)在我不記得母親是罵我嘴里的酒氣還是罵我不該將新?lián)Q上的棉衣弄那么臟,反正我覺得冤枉,自己鉆到房間里坐在床上,不知不覺中酒勁上來,竟然趴在床上睡著了。
人人都說江南好,但沒有人說江南的冬天好。我這人對季節(jié)氣溫的感受總是很平庸,異想天開地期望有一天我這里的氣候也像云南的昆明,四季如春。
我不喜歡冬天,但當我想起從前的某個冬天,縮著脖子走在上學的路上,突然聽見我們街上的那家茶館里傳來絲弦之聲,我走過去看見窗玻璃后面熱氣騰騰,一群老年男人坐在油膩的茶桌后面,各捧一杯熱茶,輕輕松松地聽著一男一女的評彈說書,看上去一點也不冷,我當時就想,這幫老家伙,他們倒是自得其樂,現(xiàn)在我仍然記得這個冬天里的溫暖場景,我想要是這么著過冬,冬天就有點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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