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紅樓”大熱時,龍門書局卻悄然推出了著名紅學家蔡義江先生的作品《蔡義江新評紅樓夢》。
蔡義江已年近八十,是中國紅樓夢協(xié)會和《紅樓夢學刊》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其經典著作《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迄今銷量已逾百萬冊!恫塘x江新評紅樓夢》成書過程中,蔡先生更是對眾多的《紅樓夢》版本一一進行深入的梳理,以甲戌本等十余種早期版本對《紅樓夢》進行精心匯校,以求去偽存真,正本清源。《蔡義江新評紅樓夢》蔡注近百萬字,還收錄了精心甄選后的上千條脂批。書中蔡先生不立怪論,不弄玄虛,力求字字有來歷、句句有考證。圖書還附編有多篇專題文章,系統(tǒng)化地闡述有關紅樓的學術問題。本報摘《紅樓夢續(xù)作與原作的落差》一文部分文字以饗讀者。
續(xù)書中有些故事情節(jié),不是來自生活,而是來自書本。說得好一點,就像詩文中在用典故,你可以找出它的出處來;說得不好一點,則是摭拾前人唾余。
比如寶釵替代黛玉做新娘的“調包計”,不論其是否穿鑿,是否真實,情節(jié)的故事性、離奇性總是有的,所以也就有了一定的可讀性。但那是續(xù)作者自己構想出來的嗎?倒未必。比曹雪芹早半個多世紀的蒲松齡,其《聊齋志異》中有《姊妹易嫁》一篇,就寫張氏以長女許毛家郎,女嫌毛貧,不從。迎娶日,彩輿在門,堅拒不妝。不得已,終以其妹代姊“調包”出嫁。這一情節(jié),還不是蒲氏首創(chuàng),趙起杲《青本刻聊齋志異例言》謂:“編中所載事跡,有不盡無征者,如《姊妹易嫁》、《金和尚》諸篇是已。”的確,馮鎮(zhèn)巒評此篇時,就提到姊妹調包的出處:
唐冀州長史吉懋,取南宮縣丞崔敬之女與子頊為妻。女泣不從。小女白母,愿代其姊。后吉頊貴至宰相。
可見,“調包”之構想,已落前人窠臼。
再如黛玉焚稿情節(jié),全因襲明代馮小青故事。小青嫁與馮生為妾,馮生婦奇妒,命小青別居孤山,凄婉成疾,死前將其所作詩詞稿焚毀,后其姻親集刊其詩詞為《焚余草》。記其事者有支小白《小青傳》等多種,亦有好幾種戲曲演其故事。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則套的是關漢卿《感天動地竇娥冤》雜劇,差別只在惡棍張驢兒欲毒死蔡婆,而結果反毒死了自己的父親,而悍婦夏金桂欲毒死香菱,而結果反毒死了自己。
最能說明問題的其實還是詩詞。
明清時,小說中套用、移用古人現(xiàn)成的詩詞,作為散文敘述的點綴或充作小說人物所作的詩詞的現(xiàn)象是相當普遍的!都t樓夢》續(xù)書也如法炮制本算不了什么問題,只是曹雪芹沒有這種寫作習慣,《紅樓夢》前八十回也不用此套,所以置于同一部書中,前后反差就大了。
比如寫黛玉見舊時寶玉送的手帕而傷感,說: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對句用的是秦觀《鷓鴣天》詞:“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
寶玉去瀟湘館看黛玉,見她新寫的一副對聯(lián)貼在里間門口,聯(lián)云:
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也不說明出處,令讀者誤以為是續(xù)作者代黛玉擬的。其實,它是唐代著名詩人崔顥的《題沈隱侯八詠樓》詩中的原句。沈隱侯即沈約,他在任東陽郡(今浙江金華市)太守時建此樓,并于樓中寫過《八詠詩》,后人因以此名樓!栋嗽佋姟返牡谝皇资恰兜桥_望秋月》,故崔顥憑吊時感慨窗前明月景象猶在,而古人沈約已不可見,只留下歷史陳跡了。續(xù)作者取古人之句充作自己筆墨不說,還讓黛玉通過聯(lián)語忽發(fā)思古之幽情,泛泛地慨嘆“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似乎也沒有必要。
寫黛玉病中照鏡,顧影自憐說:
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這是全抄馮小青《焚余草》中的詩。詩云:“新妝欲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這首詩很有名,故演小青故事的戲曲有以《春波影》為名的。續(xù)作者竟摭拾此類,濫竽充數,以為可假冒原作,實在是太小看曹雪芹了。
黛玉竊聽得丫頭談話,說什么王大爺已給寶玉說了親,便心灰意冷,病勢轉重,后來知是誤會,病也逐漸減退,續(xù)作者感嘆說:
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須系鈴人。
這又是小說中用濫了的俗套。系鈴解鈴,語出明代瞿汝稷《指月錄》。
第九十一回寶黛“妄談禪”,黛玉說:“水止珠沉,奈何?”意思是我死了,你怎么辦?寶玉要回答的本是:我做和尚去,不再想家了。但他卻引了兩句詩來作為回答:
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
這次拼湊古人詩就不免出丑了。“禪心”句,雖然是和尚寫的,卻是對妓女說的。蘇軾在酒席上想跟好友詩僧參寥開開玩笑,便叫一個妓女去向他討詩,參寥當時就口占一絕相贈,說:“多謝樽前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東風上下狂?”怎么可以用宋人答復娼妓的話來答復黛玉呢,不怕唐突佳人?黛玉從前聽寶玉引出《西廂記》中的話來說她,又哭又惱,說是寶玉欺侮了她,怎么現(xiàn)在反而不鬧了?想必是黛玉書讀少了,連《東坡集》及《苕溪漁隱叢話》之類的書也沒看過,所以不知道。我在想,將《紅樓夢》說成就是《青樓夢》、金陵十二釵就是秦淮河畔十二個妓女的歐陽健,實在不必引袁子才把黛玉當成“女校書”(妓女)的“糊涂”話來為自己作證,他大可振振有詞地說:“你們看,賈寶玉都認為林黛玉是妓女,你們還不信!”
“莫向”句出自唐詩!懂愇镏尽吩疲“鷓鴣其志懷南,不思北徂(往),南人聞之則思家,故鄭谷詩云:‘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風唱鷓鴣。’”(《席上贈歌者》)唐時有《鷓鴣天》曲,故曰“唱”。不知續(xù)作者是記性不好,背錯了唐詩,還是有意改歌唱為舞蹈,說什么“舞鷓鴣”,誰曾見有人跳“鷓鴣天舞”來?如此談禪,真是出盡洋相!
還有鳳姐散花寺求神簽,求得的是“第三十三簽,上上大吉”,簽上有詩云:
蜂采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這是抄唐羅隱《蜂》詩:“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它與“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同一個意思。這樣明確表述白白地辛苦一生的極不吉利的話,怎么可以寫在“上上大吉”的簽上呢?這是連基本常識都不顧了。
諸如此類,還不包括指明是“前人”所作的“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一二○)清初鄧漢儀詩?蛇@樣的例子,在曹雪芹寫的前八十回中是一個也找不到的(行酒令用的“花名簽”之類戲具上多刻《千家詩》中句,非此例)。雪芹非但不喜移用前人現(xiàn)成之作,恰恰相反,倒自擬以托名,將自己寫的說成是古人寫的。
如秦可卿臥房中的所謂“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對聯(lián):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秦觀,字少游,一字太虛,號淮海居士,“蘇(軾)門四學士”之一。這副假托他手跡的對聯(lián)只是雪芹學得很像的擬作,并不出自秦觀的《淮海集》。
再如為表現(xiàn)探春風雅志趣而寫的她內房中懸掛的一副對聯(lián):
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
說明是唐代著名書法家“顏魯公墨跡”。顏魯公,即唐大臣顏真卿,代宗時封魯國公!度圃姟反嫫湓娨痪,并無此兩句,也是雪芹的擬作。
這一方面固然因為作詩、擬對本雪芹平生所長,所謂“詩才憶曹植”(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根本無須借助他人之手;另一方面也與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美學理想有關,或者說與他文德文風大不同于流俗有關。
小說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的原稿,在惜春謎后“破失”。雪芹未動手補寫就突然病逝了。此回因此斷尾。脂評只記下寶釵謎詩一首,并無敘述文字;后由旁人將此回補完。有兩種不同的補寫文字。其中一種特自以為是,將寶釵謎改屬黛玉,又另增寶玉的鏡謎和寶釵的竹夫人謎各一首,為程高本所采納。寶玉的鏡謎云: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憂亦憂,象喜亦喜。
后兩句語出《孟子·萬章上》。“象”,本人名,舜之異母弟,在謎中則是“好像”之義。我在讀馮夢龍《掛枝兒》一書中發(fā)現(xiàn)了此謎,梅節(jié)兄則看到更早一點的出處,原來在李開先《詩禪》中也有。很難設想曹雪芹會將已見李開先、馮夢龍集子中的謎語,移來充作自己的文字,還特地通過本該“悲讖語”的賈政之口喝彩道:“好,好!猜鏡子,妙極!”居然毫無愧色地自吹自擂。曹雪芹地下有知,看到這樣幾近乎剽竊他人的補法,也許會搖頭說:“這太丟人了!”
《蔡義江新評紅樓夢》 龍門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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