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回(圖片來源:中華讀書報)
儒宗孔子“誨人不倦”,一生從事文化教育的時間長達數(shù)十年。相傳他有弟子三千,其中賢人七十二。在眾多學(xué)生中,顏回最得孔子之意,主要原因有二。
其一,顏回好學(xué),能自我改善。
孔子極為好學(xué),他自稱:“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xué)也。(《論語·公冶長》)”孔子認為君子應(yīng)該“博學(xué)于文”,也以“文”(他勤奮學(xué)習(xí)所掌握的《詩》《書》《禮》《易》《樂》等文化知識)教授弟子。不過,孔門學(xué)問中比“文”更重要的“學(xué)”,是培養(yǎng)君子德行和進行人倫道德實踐,因而孔子強調(diào):
“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馀力,則以學(xué)文。”(《論語·學(xué)而》)
在孔子看來,道德行為的培養(yǎng)比掌握文化知識更為重要。他說:
“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xué)也已。”(《論語·學(xué)而》)
孔子教學(xué)內(nèi)容廣泛,其中最根本的學(xué)問是德行!墩撜Z·先進》按照德行、言語、政事、文學(xué)分科記錄了孔門優(yōu)秀弟子名單: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xué):子游、子夏。”
這個排行榜印證了孔門學(xué)問首重德行?鬃诱J為學(xué)習(xí)者的首要任務(wù)是改善自身,把自己培養(yǎng)成道德“君子”。
培養(yǎng)德行的正確路徑在于能夠“反求諸己”。他指出:
“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論語·憲問》)
“為己之學(xué)”是將所學(xué)真知運用于自己的生命實踐,真實地改善自我;“為人之學(xué)”則是以知識技能示人,以之獲取功名利祿。
《禮記·大學(xué)》概括了儒家的為學(xué)目標(biāo):
“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大學(xué)》隨即指出,達成“明明德”、“親民”和“止于至善”目標(biāo)的路徑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格物”是觀察學(xué)習(xí),“致知”是掌握真知;“誠意”、“正心”是“學(xué)而時習(xí)之”,學(xué)以致用,把所學(xué)真知落實到培養(yǎng)君子德行的生命實踐中,改善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端正內(nèi)心,使自己成為善良真誠、正直平和、獨立不倚的有德君子;“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綜合而言就是“修身”;通過自己“修身”而感化、影響、端正家人,使家庭和睦幸福,就是“齊家”;能夠“修身”、“齊家”的有德君子到社會上擔(dān)任政治職責(zé),推行仁義之道,親民安邦,開創(chuàng)出和諧安寧的政治局面,就是“治國”、“平天下”。
可見,孔子的最高理想雖然是安民平治天下,而孔門學(xué)問的根本卻在于“為己”“修身”,即先改善自身,使自己成為能行仁義的道德君子。顏回之所以在孔門德行科名列第一,是因為在實踐“為己之學(xué)”方面,他是最優(yōu)秀的弟子!墩撜Z》中兩次紀(jì)錄了孔子稱顏回是唯一“好學(xué)”的弟子。
《論語·雍也》: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xué)者也。’”
《論語·先進》: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顏回比孔子年輕三十歲,死于魯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孔子去世的前兩年。說上述話時,孔子已年逾七十,他認定弟子中只有顏回“好學(xué)”,是教導(dǎo)過眾多學(xué)生后的蓋棺之論。
孔門弟子中不乏博學(xué)多能者,也不乏就任高位、享受厚祿者,孔子贊顏回“好學(xué)”,列舉的事實并非顏回善于博聞強記,或者能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功成名就,而是說他能夠“不遷怒,不貳過”。“不遷怒,不貳過”是心態(tài)平和,情緒穩(wěn)定,善于改過自新。顏回能“反求諸己”,學(xué)以致用,端正自己,這正是孔子提倡的“為己之學(xué)”。“為己之學(xué)”的目的在于變化氣質(zhì),培養(yǎng)德行,將所學(xué)真知用于改善自己的生命。在孔子看來,能夠致力于“為己之學(xué)”的學(xué)習(xí)者才稱得上“好學(xué)”。
其二,顏回成仁,能安然樂生。
孔子本人安生樂生,精神樂觀,生活愉快。他說自己“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孔子的人生表面上挫敗不順,實際上幸福成功。
從生命經(jīng)歷來看,孔子的一生不足以“安樂”,反足以“憂懼”。他幼年無父,少年失母,早年困窘貧賤,晚年連遭妻、兒之喪;他博學(xué)多才,道德高尚,富有修養(yǎng),卻不為當(dāng)政者所用所容;他長期周游列國,致力于實踐自己的政治理念,推行仁義之道,卻四處碰壁,屢陷困境,不只一次遭遇生命危險。孔子有足夠的理由憤世嫉俗、怨天尤人,卻“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論語·憲問》),一生進德修業(yè),樂觀積極,自強不息。
顏回的生命在一定程度上可謂孔子自身的人生寫照。師生倆都不為環(huán)境所困,心態(tài)樂觀,精神豁達。顏回家境困窘,生活匱乏,卻安生樂生,心境愉悅,他的人生貌似貧寒潦倒,實則隨遇而安,平和喜樂?鬃淤澝李伝兀
“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
宋明理學(xué)開山者周敦頤向弟子程顥、程頤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
“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論語》中就能找到。“成仁”是孔子顏回能“樂”的關(guān)鍵所在。孔顏之樂是不受欲望宰制、不為環(huán)境左右的仁者之樂?鬃又赋觯
“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論語·里仁》)
孔顏師徒能夠“長處樂”,所“樂”正是有德“君子”的“成仁”之樂。“仁”是儒學(xué)的核心價值,是“德”的本質(zhì)所在,因而孔子認為: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論語·里仁》)
“成仁”能使人超越聲色食貨感官享受,能使人漠視順逆榮辱外在境遇,能使人“久處約”、“長處樂”,遭遇貧寒困苦、顛沛險阻都能“不改其樂”,因而“仁”比富貴、食色更有價值。君子“成仁”,就是要以“仁”立身,做到“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孔子指出,精神價值“仁”不僅高于聲色富貴,還高于肉體生命: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wèi)靈公》)
從《論語》中可見,孔子很少以“仁”贊許人,在他的學(xué)生中,唯有顏回被認為能“成仁”。他贊揚顏回:
“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馀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
“仁”的內(nèi)涵豐富。綜合《論語》中有關(guān)“仁”的條目可知,“仁”是超越小我,不自我中心,不自私自利,不主觀專斷,不剛愎自用,不固執(zhí)己見,不怨天尤人;“仁”是設(shè)身處地,推己及人,“愛人”,“知人”,同情人,理解人,幫助人,成人之美,“己欲立立人,己欲達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是善于反省,改過遷善,“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嚴(yán)于律己,寬以待人,誠信忠厚,仁人愛物,博施濟眾,身居陋巷、心懷天下;“仁”是理智穩(wěn)健,中庸平和,情緒穩(wěn)定,不偏頗極端,不縱情任性,不大聲以色,不暴躁魯莽;“仁”是剛毅正直,獨立不倚,和而不同,言行一致,不巧言令色,不做表面文章,不圓滑世故,不虛情假意,不口是心非;“仁”是堅持道義,懷抱理想,不放棄原則,不曲學(xué)阿世,不同流合污;“仁”是孝悌忠信,實踐善良道德,善于向有道者學(xué)習(xí),下學(xué)上達,敬天知命,安然順受,以德配天。
孔顏師徒是具備上述豐富精神品質(zhì)和健全豁達心態(tài)的“仁人志士”,因而能夠“仁者不憂”,安生樂生。在憂患挫折的生命歷程中,老師孔子能“樂而忘憂”;在貧寒困苦的生活境遇中,學(xué)生顏回能“不改其樂”。
在為學(xué)成仁方面,顏回是步老師后塵的忠實后學(xué);在實踐儒家核心價值仁義之道方面,師生倆志同道合。孔子引顏回為知音同道,他對顏回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用”就是要行仁義之道,如果行不通,那么寧可“藏”,也決不能放棄自己的人生原則。
《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周游列國推行“仁義”之道,曾受困于陳國和蔡國之間。“絕糧,從者病,莫能興?鬃又v頌弦歌不衰。”弟子們這時“有慍心”,對孔子致力推行的仁義之道產(chǎn)生了疑惑。
子路反問老師:“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子貢勸老師孔子變通求容。他說:“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
只有顏回堅定不移。他說:“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
堅持原則,堅持道義,堅持理想,不“曲學(xué)阿世”,孔顏師徒以自己的生命實踐昭示了仁人志士“君子儒”的品格操守。在困頓險惡的境遇中,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堅持推行仁義,既不放棄自己的社會責(zé)任,也不為現(xiàn)實遭際所困,隨遇而安,坦然樂生,依然“講頌弦歌不衰”;在不為世人理解容納、幾乎眾叛親離的逆境中,唯有顏回能對老師說出“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的鏗鏘言語。孔子聽了顏回的一番話,欣然玩笑道:
“有是哉顏氏之子?使?fàn)柖嘭,吾為爾宰?rdquo;
顏回是孔子的忠實追隨者。《論語·先進》:
“子畏于匡,顏淵后。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這些記錄生動說明了什么是“志同道合”、“生死與共”、“肝膽相照”。
儒家所承傳的文化極為重視父系血脈傳遞和香火延續(xù),然而,從《論語》的記述中可見,對于儒宗孔子而言,精神價值的承傳勝過了肉體基因的延續(xù)?鬃悠呤畾q時,獨生子孔鯉死亡,七十一歲時,最得意的弟子顏回病逝!墩撜Z》中沒有孔子因老年喪子而過度哀傷的記載,顏回之死則令他哀痛異常: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論語·鄉(xiāng)黨》)
孔子敬畏天命,自覺以德配天,相信“仁者壽”,深信得道者天佑,他的精神之子、仁義之道的忠實傳人顏回竟短命而亡,怎能不令他生出“天喪予”的沉痛悲感而“哭之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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