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出版家范用先生9月14日在京離世。他生前曾策劃出版了巴金《隨想錄》,陳白塵《牛棚日記》,傅雷的《傅雷家書》等名作,主持創(chuàng)辦了《讀書》、《新華文摘》等知名刊物。
為別人出了一輩子書的范用,在上世紀80年代退休之后才出了自己的第一本書《我愛穆源》。穆源是他的母校——江蘇鎮(zhèn)江穆源小學。說實話,我從未想到,小學生活居然會那么豐富多彩。我有點奇怪,范用為什么獨獨對小學生活那么留戀,用那么多筆墨去寫,甚至晚年還花費不少精力和時間,自己動手用硬紙板做了一個母校的模型,專門送回母校,供今天的學生觀看,F(xiàn)在想來,他實際上在回味一種浪漫。
這種浪漫,不僅僅限于兒童生活的天真爛漫,而是在他成長時期所深切感受到的教育、文化的浪漫。這是一種歷史背景,一種從五四時代開始形成的文化精神對他潛移默化的熏陶。那些擁有新知識新思想的老師,學校圖書館為學生準備的各種各樣的圖書雜志,學校開展的種種與社會的接觸,無不展現(xiàn)出五四新文化應有的自由浪漫的魅力。
這是對一個人一生決定性的影響。它與充滿童心的性格結合,便生發(fā)出生活的詩意。
在以后的歲月里,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范用的人生基調是與這種浪漫緊密相聯(lián)的。他的特點在于,其個性從來沒有消融于共性之中。對思想、文化、精神價值的執(zhí)著追求,始終是他作為一個出版家最為看重的東西。于是,在原則與興趣、指示規(guī)定和獨立自由之間,他盡可能地尋找最佳切合點。換言之,早年所強烈感受到的文化與出版的自由浪漫,隨著現(xiàn)實情形的不斷變化,在他手中得到另一種形式的體現(xiàn)。
《傅雷家書》的編輯出版,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文革”剛剛結束時,范用看到了傅雷家書的手稿。當年,范用還在讀書出版社當學徒時,曾把剛買到的傅雷譯的羅曼·羅蘭《彌蓋朗琪羅傳》從頭至尾抄寫一遍。他非常欣賞傅雷的文筆,每當回憶當年燈下抄寫的情景,心中便會漫溢出溫馨。對傅雷在“文革”中不堪污辱而毅然自盡的命運結局, 他感慨萬分。此時,讀傅雷家書,他看到的不只是一段段優(yōu)美文字,也不僅僅把它們當作自己懷舊情緒的延伸。他強烈感受到家書里面豐富的精神價值、文化價值,以及一個獨特個性所具備的人格力量。他感慨萬端地對人說:“竟有這樣為兒子寫信的父親。我們應當讓天下的人想想,應該怎樣做父親,怎樣做兒子!”
范用決定出版這本《傅雷家書》。盡管當時傅雷的右派問題還沒有平反,盡管傅聰還戴著“叛國”的帽子,暫時不能回國,但范用認準的是一種精神和文化的價值,更有一種自己對歷史發(fā)展的判斷。他認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傅雷家書》都是值得出版的書。
這便是范用的特點,一旦認準,他就會執(zhí)著地去努力。從組稿到封面設計、排印、裝訂,范用一抓到底。與此同時,他還籌辦了“傅雷手跡展”。他用這個展覽來張揚傅雷的人格。后來,《傅雷家書》備受讀者歡迎,而范用的膽略與眼光也令人刮目相看。
面對如今的出版業(yè),范用有時難免感到某種困惑。他不知道是自己落伍了,還是出版業(yè)變化得過于迅疾。許多新奇的操作方式,包括純粹商業(yè)性的“炒作”,令他詫異。他想不明白,本應以文化積累、精神創(chuàng)造為己任的出版業(yè),為什么竟然在某一情形下,靠幾個人心血來潮策劃一番,就能推出暢銷十萬、數十萬冊的書,可轉瞬之間,這樣的書又被人們無情地棄置一旁,將之淡忘?
每當說到這些,他總是不解地問:“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雖然他對各種好書逐漸多起來,書印得越來越漂亮,也感到一些高興,但更為濃重的是這種不解和憂慮。
現(xiàn)實便是以他不能理解也不能完全接受的方式發(fā)展著。人們需要有長久價值的精神食糧,需要高品位的著作,同時也需要短、平、快的炒作之作。其實,這是相互補充自然調節(jié)而達到平衡的關系。冷靜地看,市場炒作也許可以看作是出版業(yè)的添加劑,光怪陸離的出版物,甚至某些“文化垃圾”,恰恰是出現(xiàn)高品位出版物的一種代價。沒有它們,又怎能烘托出他理想中的自由與浪漫?
我想,人大概常常會這樣,隨著歲月流逝,留在記憶中最為珍貴的東西,一般會是經過時間過濾、情感過濾之后的精華。它是往事的回憶,同時,也帶有理想化色彩。我沒有與范用交流這樣一些想法。我知道,到了這個年紀的老人,寧愿用美妙的色彩來裝扮思緒。何況,我非常欣賞這樣的固執(zhí)。
1994年8月戲劇家陳白塵去世。范用得知,陳白塵去世前曾整理在“文革”期間留下的上百萬字的日記,并且編好一本交給一家出版社,可惜被退回。聽到這一消息,已經退休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陳白塵的女兒陳虹。他愿意幫忙想辦法將這本日記出版。范用難忘,當年已經成名的陳白塵,花錢給鎮(zhèn)江穆源小學生劇團寄劇本的情誼;他更難忘,他們這代人共同走過的艱難日子。他擁有的不僅僅是友情,更有一種強烈的歷史責任感。
范用本來約好與陳虹見面,哪知就在那天上午,他不幸被自行車撞斷腿骨。幾天后,陳虹來探望,只見他仰臥在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還未開口,他就哭了,陳虹印象中,這位70多歲的老人像孩子一樣抽泣,任淚水順著臉頰流淌到枕頭上。他接過抄錄好的且附有陳白塵生前親筆撰寫的《前言》的書稿,雙手將它緊抱在胸前,連聲說:“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讓它出版!一定!”
幾個月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在北京圖書館舉辦“陳白塵生平與創(chuàng)作展覽”。開幕式即將開始時,范用拄著雙拐在兒子的陪同下來到了展覽大廳,兒子氣喘吁吁地扛著一包還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牛棚日記》。范用告訴大家,書正式出版還要有兩個月,這是他請印刷廠特意為今天開幕式而趕制出來的樣書。
陳虹的眼睛濕潤了,連忙恭敬地將這本來之不易的小書放在父親的手稿旁邊。范用默默地站在一旁。這時,他心中一定充溢著滿足。而知情的讀者,拿到這本書,感受到的同樣是一種美好的情感。這場面,一本《牛棚日記》,不由讓我想到魯迅在瞿秋白就義后,懷著悲痛為亡友編輯《海上述林》;想到巴金在羅淑病故后,四處搜集羅淑的遺作為她出版《生人妻》……
相知相通,對于一個出版家來說,這是最為難得的境界。
這時,我似乎更加理解了范用的固執(zhí)。是的,理想的出版家,應該有思想、有人格、有感情,而不是銅臭味;理想的出版業(yè),也不僅僅是冷冰冰、干巴巴的合同簽訂,而是洋溢著自由與浪漫。他在以自己的星星點點的努力,盡可能地實現(xiàn)與“五四”時代出版業(y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的連接。他的興趣在此,他生命的意義也在此。
漫畫家方成為范用畫過一幅漫畫,題為《無題》。說是“無題”卻有題。那就是范用與書的關系。畫中的范用“逃竄”至空中,可他仍緊緊抱著比他整個身體還要大的幾本書,頭往后張望,有一絲惶惶然,也有一種滿足。仿佛他在慶幸,盡管一切都已失去,但他還有書。
畫中的范用其實擁抱的不僅是書,而是一種浪漫情感。因這種浪漫,他的生活變得有聲有色。
對于他,一生有這種浪漫,足矣。ɡ钶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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