糞筐畫家
吳冠中后來在北京藝術師范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任教。“文革”爆發(fā)后,一度被禁止繪畫、寫作。在那二三十年里,吳冠中不斷受到打擊。在自己的藝術理念無法表達的年代,吳冠中感到相當痛苦。他甚至想過,不搞美術了,用法語來搞翻譯。吳冠中想翻譯凡.高給他弟弟的信,卻沒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另外翻譯的一些文章也被退稿。袁偉時說:“我對我們摧殘藝術、扼殺創(chuàng)造力的過去很痛心,吳冠中先生遭遇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
吳冠中決心主攻風景畫。因為靠邊站,他不是重要的教員,反而有時間畫自己的畫。吳冠中在勞動間隙作畫,常背糞筐去寫生,被學生戲稱為“糞筐畫家”。他說:“恐怕講寫生的話,沒有第二個畫家有我寫生得多!我到各地去寫生,古代的畫家我不知道,現(xiàn)代的畫家沒有人像我寫生這么多了。”
當時吳冠中的畫風和主流畫壇大異其趣。他說:“這些東西當時是該批判的,不能拿出來的,要藏起來,萬一抄家,他們不管什么東西都要抄走毀掉。我是分散地藏起來,當時我想:我這東西將來是‘出土文物’。將來會有人找得到,當時有這個自信!”
吳冠中的生活相當困難。他在農(nóng)村勞改時,聽說周恩來請了一些國際上知名的華人回國參觀,其中便有他在法國留學的老同學趙無極。有一次,趙無極想到吳冠中家來拜訪,吳冠中告訴他:“你來可以,但是到我家里不要喝水,我家里沒有廁所,喝了水很麻煩。”趙無極到吳家后,喝了很多紹興黃酒,要上廁所,吳冠中只好帶他到街道上好一點的衛(wèi)生間去。
1981年,吳冠中以中國美術家代表團團長身份赴西非訪問,途經(jīng)巴黎時與老友朱德群、熊秉明、趙無極會晤。熊秉明曾問吳冠中:“如果你不回去,一定走在朱德群、趙無極的路上,你后悔不后悔?”吳冠中說:“我不后悔。我們走的路不一樣。我后來也免不了經(jīng)歷各種各樣的苦難,但是到了最后看,我愿意回來,還是今天的我。當時我走的時候,我和我的老伴感情好,山盟海誓,她說:‘你回來的成就,實際上是我的成就。’因為回來跟她有關系,她已經(jīng)懷孕,當然主要是藝術的道路。”
學者李公明認為,吳冠中多年前關注藝術轉(zhuǎn)型,他提出的藝術形式美具有時代的意義,他個人的藝術實踐在新時期具有重要影響。2002年,法蘭西學院藝術院投票吸收吳冠中為通訊院士,香港媒體頗為重視,甚至以“藝術諾貝爾”譽之。通訊院士只授予外國人,法國人則為院士,朱德群和趙無極均為院士,與吳冠中并稱“三劍客”,而三人皆出自杭州藝專,足以安慰已故的老校長林風眠。—吳冠中回憶,1949年后提倡藝術為政治服務,林風眠處境悲慘,晚年到香港后,躲在公寓里,跟社會的接觸很少。他走在街上,人家說:“你是林風眠先生吧?”他說:“你看錯了。”
對于“三劍客”之說,吳冠中這樣評價:“趙無極在生活上是一個花花公子,但是人聰明。朱德群也很努力,畫得也不錯。我覺得他們是中國畫家到了法國拿一點中國的味兒混在里面。在法國的花園里,可以開一朵玫瑰花,品種可能帶一點中國的味兒。我完全不一樣,我是回到中國的苦難的土地來,在荒土里面重新長出的花還是草,我與他們之間已經(jīng)逐漸沒有比較性了。”而對身后的評價,吳冠中早已看透:“我自己明白:‘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知道我的分量,吳大羽先生講:你的作品不要叫人去看,自己有多少分量,自己知道,用不著去上秤。人應該明白自己的好壞。為什么說很多東西要經(jīng)過時間的考驗?因為人際關系很復雜,就影響了對作品的印象。作品要經(jīng)過兩代人之后,不看人際關系了,只看作品,會比較客觀。如果國內(nèi)的人對我有些誤會,那么在法國,就比較沒有人際關系,就看作品了。”
筆墨等于零
隨著在國際上的名聲日隆,吳冠中的畫價一路高漲,不時在拍賣會上創(chuàng)出中國在世畫家的畫價新高。相伴而來的是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1993年11月30日,吳冠中狀告上海朵云軒和香港永成古玩拍賣公司拍賣假冒他名義的偽作《毛澤東肖像—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侵犯姓名權(quán)和名譽權(quán)。此案引起了極大關注,也花費了吳冠中不少精力。1996年3月,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原告吳冠中勝訴。端木正是吳冠中留法的同學,1950年獲法國巴黎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后曾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他也勸吳冠中別打這個官司。吳冠中坦言:“那是很荒唐的官司。當時心里老不平,老覺得這個官司討厭,所以就寫了《我讀石濤畫語錄》。”
在打官司的那幾年,吳冠中深受困擾,便專門找了一本《石濤畫語錄》來讀,大受啟發(fā)。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吳冠中得到了獨特的藝術體驗:“石濤的主要觀點是‘一畫之法’,大家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后來我看到,很簡單,石濤非常重視感受,就是現(xiàn)在講的感覺、靈感。他講感受是非常重要的,感受要用不同的方法畫出來,同樣的方法畫不出同樣的感受來,而且每一次的感受不一樣,因此每一次的方法不一樣。他講這就是‘一畫之法’,并不是具體的方法,‘一畫之法’就是根據(jù)不同的對象不同的感受造出不同的方法來。這講得非常清楚,和現(xiàn)在的觀點是一樣的,不過是語言、說法不一樣,因此我們不懂這樣的道理,不懂西方的藝術,就亂講,把‘一畫之法’歪曲了。”1996年,《我讀石濤畫語錄》由北京榮寶齋出版社出版。
吳冠中在美術界以敢言著稱。1997年11月,他在北京《中國文化報》發(fā)表短文《筆墨等于零》,認為:“舊的媒體也往往具備不可被替代的優(yōu)點,如粗陶、宣紙、筆墨仍永葆青春,但其青春只長駐于它們?yōu)橹鄣淖髌返难葸M中。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于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價值等于零。”這一觀點馬上引起美術界極大的爭論,持續(xù)了十幾年,至今仍未休止。臺灣畫家何懷碩說:“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批評吳冠中的‘筆墨等于零’。他這人很真,對藝術熱誠,但是很膚淺,就是以前大陸講‘敢想、敢說、敢干’那種人。”
對于爭論,吳冠中一笑置之:“當時引起爭論,我還覺得很奇怪。我覺得講得很平常,沒有什么可爭論的,我講的都是普通規(guī)律,如果放到法國去講,是當然的,沒有什么可爭論,但是在我們這里就引起爭論了。”
無論是新派畫家還是老派畫家,很多人一聽到“筆墨等于零”一說,還沒有仔細研究吳冠中的文章,就表示不同意。吳冠中認為:“因為中國很多傳統(tǒng)都是靠筆墨,不能畫什么東西。社會上的畫家很多,跟什么老師學一學,不會畫什么東西,畫個蘭花,畫個竹子,畫個梅花,這幾樣東西,都是一樣地畫,沒有繪畫能力,說穿了,不是畫家。因此他靠筆墨,你說不要筆墨了,就把他的飯碗打掉了。”
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
吳冠中在中學時代愛好文學。他自述:“當代作家中尤其崇拜魯迅,我想從事文學,追蹤他的人生道路。但不可能,因文學家要餓飯,為了來日生計,我只能走‘正’道學工程。愛,有多大的魅力!她甚至操縱生死。愛文學而失戀,后來這戀情悄悄轉(zhuǎn)入了美術。但文學,尤其是魯迅的作品,影響我的終生。”繪畫之外,吳冠中也寫得一手風格獨特的文章。
到了晚年,吳冠中說:“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他解釋:“當然兩個人不可比。感情上我非講這個話不可。因為魯迅對這個社會精神世界的貢獻,對人格、人品各方面的影響是了不起的。齊白石當然是一個好畫家,我們也很尊重他,多一個齊白石也是很不錯的,少一個齊白石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少一個魯迅,精神世界就不一樣。有些東西不可以比,但是有些東西基本上可以比。比方說,達·芬奇的壁畫《最后的晚餐》,他怎么樣表達叛徒的心態(tài)呢?他到聾啞人那里去觀察,看聾啞人要表達自己的思想而講不出來是什么樣的姿態(tài)。我想,如果達·芬奇用文字來寫,要比他的壁畫更動人。但是有些好的美術是不能比,比如凡·高的作品,如果用文字來描寫,很難,表達不出來。當然,文學大有好壞,繪畫也大有好壞,不能拿壞的來比,文學達到高度的文學,繪畫達到高度的繪畫,這兩種東西來比的話,文學的深度更容易動人。”
有人做過統(tǒng)計,吳冠中的作品總成交額達17.8億。然而,吳冠中與許多畫家“住豪宅坐名車”的作風格格不入,晚年居住在北京方莊簡樸的住宅。
針對藝術界的現(xiàn)狀,吳冠中認為:“現(xiàn)在藝術家完全是泛濫了,有些根本不是畫畫的,專門騙人的!所以魯迅說,寧可找些小事情做做,千萬不可以當空頭的美術家、文學家,F(xiàn)在不是空頭美術家,是流氓美術家!這個社會有很多流氓美術家。”
吳冠中甚至建議“取消畫院,取消美協(xié)”:“美協(xié)是一個學術團體,可以有很多美協(xié),但是國家不給錢,畫院也是這樣,國家不給錢,畫得好,才給錢獎勵。不需要那么多畫院,不需要那么多美協(xié),現(xiàn)在美協(xié)變成衙門。我很早就提出來:以獎代養(yǎng)。出好作品了,就獎勵作品,不獎勵這個人,不把他養(yǎng)起來,要讓生活來養(yǎng)他,讓社會來養(yǎng)他,讓苦難來養(yǎng)他。真正的藝術家是養(yǎng)不出來的。畫院、美協(xié)這種制度在全世界恐怕是絕無僅有的,極為惡劣。美協(xié)是個衙門,文聯(lián)也是這樣。誰都來管文藝,結(jié)果文藝上不去!法國、美國的文藝靠市場,靠欣賞者,靠作品本身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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