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評價中西文化時,力圖提高國民的民族文化意識,增強民族自信心,同時他又以開放的文化心態(tài)主張“化合”中西文化,認為文化的走向必然是“人類一體”,反對惟我獨尊的文化獨斷主義
但遺憾的是,偏偏在這樣的問題上,
不光國外作者很難做到同情理解,就連以往的國內(nèi)作者,由于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和傳統(tǒng)教育的缺失,也都很難做到平心而論——他們出于各自的課題意識和討論范圍,要么把梁啟超看做生就的政治活動家,要么就把他視為生就的學術研究家。而從這種僵化的和非此即彼的預期出發(fā),他們也就很難看出梁啟超的后期選擇,對其整個生平而言,產(chǎn)生過怎樣的意義再詮釋。
因此,類似下面這樣的觀點,是很有代表性的,而且這還是梁啟超在清華的學生呢。徐鑄成在《王國維與梁啟超》中寫道——
梁任公先生那時在政治上已步步走下坡路,精神上也漸入頹唐。大家知道,他的生命史中最光輝燦爛的兩頁,一是戊戌的百日維新,一是護國之役,他當時寫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若干年后,我讀了還覺得鏗鏘有力。以后,雖然在段祺瑞當國時代曾一度做財政總長,儼然走入政局的核心,而實際上,段祺瑞只是一時利用進步黨的所謂“人才內(nèi)閣”作為他的墊腳石,而任公成了他的“貓腳爪”,火中取栗后,就被拋棄了。“五四”以后,他的政治生命實際已結束,只剩下《時事新報》、《晨報》作為研究系的機關刊物,發(fā)表一些改良主義的政論文章而已。在那一時期,他在白話文學和歷史研究上,發(fā)表了不少著作,在文化界大露聲光。迨一九二四年孫中山先生改組國民黨,開始第一次國共合作,國內(nèi)的革命空氣日益高漲,梁啟超這3個字,在青年心目中,已日益成為保守的代名詞了。他之退居清華講學,實際上是想“與世兩忘”。
桑兵最近在清華的講演,也是持這種態(tài)度,說他來清華只是因為政治失意,而想要到學校里為研究系培養(yǎng)后續(xù)力量。
而由此一來,他們也就或者以政治家的成敗來論英雄,把梁啟超來到清華國學院的舉動,看做完全是逃遁和敗走,看做是失意政客在打發(fā)無聊日子;或者反過來,僅僅以學問家的成果來論得失,乃至把梁啟超的早期活動,包括辦報時代寫作的文章,包括政治活動的宣傳文字,都看成粗疏的、學步的和不夠成功的學術論文。
毫無疑問,這種太過狹隘和機械的眼界,都是受到了現(xiàn)代分工的割裂。由于傳統(tǒng)文化語境的隱退,如今人們很少還能意識到,事實上,一位真正的儒者和通人所享有的生命周期,其本身倒是一個斷裂性和連續(xù)性的統(tǒng)一體,而完全不同于他們所熟知的這種已被社會分工過分狹隘化了的現(xiàn)代學術人。
當然,梁啟超的回歸學術,也不乏外部世界的激發(fā)成因,比如大戰(zhàn)之后彷徨頹唐的國際環(huán)境,和軍閥割據(jù)社會退化的國內(nèi)環(huán)境,然而所有這一切,更是基于梁啟超本人的儒生性情,正是沿著這種性情,他才本能地或不自覺地在模仿著孔子的人格風范和人生歷程。反過來說,這種對于孔子生平的模仿,對于孔子事業(yè)的追隨,也可以被看做一個突出的表征,來表現(xiàn)他對于文化本根的再體認。
而這一點,恰恰是理解梁后來很多重要選擇的關鍵,否則你就根本看不懂他。比如,恰恰是在這種體認中,他跟康有為的師生關系,有了實質(zhì)性的修復。然而我們都知道,梁啟超是出名的性情中人,他當年正是因為自己的真性情,向一個功名尚不及他的南海先生執(zhí)弟子禮,他后來又是因為自己的真性情,公開地跟南海先生分道揚鑣。由此,梁啟超后來的種種主動修好舉動,以及他跟老師之間的如冰釋然,絕不能被解釋為來自一種外交手腕,或者一種周到的禮數(shù),那種虛偽的行為根本不符合梁啟超的個性。
再如,正是憑著這種剛剛達到的思想高度,他才會說“舍西學而言中學者,其中學必為無用;舍中學而言西學者,其西學必為無本。無用無本,皆不足以治天下”。他才會以“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和“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的表述,來規(guī)定今后的文化方向。
研究者李大華說:“在本世紀初,梁啟超是第一位試圖將時代觀念和民族觀念交叉透視文化現(xiàn)象的人……他在評價中西文化時,力圖提高國民的民族文化意識,增強民族自信心,同時他又以開放的文化心態(tài)主張‘化合’中西文化,認為文化的走向必然是‘人類一體’,反對惟我獨尊的文化獨斷主義。”
“任公認為,文化的進步得益于交流,異質(zhì)文化相互接觸,乃能促其進步。他說:‘大抵一社會之進化,必與他社會相接觸,吸收其文明而與已之固有文明相調(diào)和,于是新文明乃出焉。’他還說:‘思想宜勿求統(tǒng)一,經(jīng)一番混雜,自有一番光明’。但任公與那些一意迷執(zhí)西化的人不同。他認為,吸收外來文化,必須以固有文化的根基健全為條件。如果撇開本土文化之根,則外來文化失去移植的依托;如果本土文化根基不健全,則移植外來文化將成為逾淮之橘。對外來文化吸收的結果如何,‘視其根器所憑借之深淺厚薄以為斷’。這就是任公屢屢強調(diào)發(fā)揚中國固有文化之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原因。他相信,中國人雖不如人處甚多,然而‘吾之所蘊積,亦實有優(yōu)異之點,為他族所莫能逮者’,中國‘實有堅強善美之國性,顛撲不破,而今日正有待于發(fā)揚淬厲’。”
只有本著這種來自國際的本土關照,才能充分理解梁啟超后期的一個主要轉(zhuǎn)向,也就是說,才能理解作為清華國學院導師的梁任公,看看他充滿激情地來到清華園里,所為何業(yè),所樂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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